9.008.论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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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皇子悔不当初受了杜蘅的激将法,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三日之约就这么定下了。

    三日之后,江之卿茶馆论儒准时开始。这日,江之卿茶馆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里层的还多是儒生,看来大家都是嘴上说不,身体却很诚实之流。嘴上说着不屑与女人论儒,但真遇上与女人论儒的场景,大家便都一窝蜂地过来围观了。

    尤其是,这另一方还是颇有盛名的梁维昇梁先生。

    在这个朝代,论儒是很常见的。毕竟大祁是个以礼为先的国度,儒学又是位列第一的学说。在这样热衷儒学的大环境下,自然有不少儒生喜爱研究儒学,并时不时讨论一番。

    而儒学大家们分属不同流派,又多博闻强识,难免会有意见相左之时,这时候就会起了争论。

    然而,这大街上争得面红脖子粗的,不甚雅观,又影响心情。于是,不知何时开始,逐渐出现了名为“论儒”的官方争论。若是赢了,不仅获得了名气,还能让自己所属的流派广为流传;若是输了,也无须强行接受对方的流派、想法,只是在这之后,再遇见对方,言语上也不会多有情绪,固执己见了。

    这样的风气对于精进自己的学问,完善法条制度都是极有好处的,因此皇上那边也乐见其成,甚至还专门举办过论儒大赛。

    这样的论儒大赛有些是名宿大儒之间的争论,有些是无名小子向名宿大儒发起的挑战,还有些甚至是先生与学生之间的出师礼等等,然而无论是怎样的论儒,双方多为男子。这历史上的论儒,女子出现得极少,倒也不是没有,那还是论儒大赛刚实行不久,儒学还不拘男女,只不过近几十年风气压抑,论儒比赛竟再没有出现过一名女子。

    在大家知道这场论儒是十二皇子组织的时候,这众人看向十二皇子的目光就有些诡异了。这与女子论儒,梁先生是讨不得什么好的,该不会是十二皇子为自己的相好给铺的场子吧?一想到这里,众人在十二皇子和杜蘅之间的目光就变得不太纯洁了。

    一场纯学术的论儒,竟然会变成众人私下的八卦谈资和花边新闻,这也是十二皇子没想到的。

    杜蘅倒是想到了。不过她很确定,这样的花边新闻,在之后的论儒之后,会彻底的消失——她会让它们都消失。

    杜蘅也相信,以后这样的论儒场合,会出现更多的女子!

    她眼睛平静地看向场下黑压压的观众,目光停留在第二排上,那里坐着一名穿着烟灰色长衫的女子,那女子并没有梳发髻,头戴幕篱,看不清楚脸。然而杜蘅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杜蘅眸光微闪,启唇一笑,那股自信之气便犹如流光溢彩倾泻而出。

    梁维昇是名宿大儒不错,她也不是好相与的。

    这日论儒,杜蘅穿了身浅灰色提花缠枝圆领对襟薄衫,外穿一件石榴红袖口印有白鹤祥云的长褙子,那石榴红衬得她肤色赛雪欺霜,愈发显出她艳若桃李的明媚颜色来。

    是以,论儒还没开始,在场的多又是男子,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杜蘅身上瞧。

    杜棠也来了,不过她扮作男装,只低调地坐在了第三排,远远地望着中央杜蘅不点而朱的唇,凝脂冰雪的肤,一时有些出神。她只是稍微打扮一下,这样的美丽就有如蒙尘明珠,终于绽放了自己的光芒。

    杜蘅并未注意到杜棠的目光,她只静静地看着对面的梁先生。

    此时的梁先生脸色并不太好。他应下十二皇子的约,实属不得已。他曾欠下一约,如今十二皇子挟约而来,他无法推拒。

    不过,他虽应约前来,却也没有放水的意思,并不打算输给眼前这女娃娃。好在十二皇子也没有要求这个,就算十二皇子要求,他也不会答应。

    “杜小姐为女子,又是小辈,杜小姐先请。”

    “梁先生是长辈,又是大家,我怎可僭越。更何况,小辈认为,身为女子并不应就此享受优待。”

    杜蘅话虽回得谦逊,但这初回话语间就已经透出了犀利的话锋,这第一回合就开门见山直接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更何况,她本就习惯后发制人,自然不想先出招。

    “既然如此,杜小姐,老朽冒犯了。”杜蘅之前的话可就已经隐隐藏了些火药味了,梁先生便也不再推辞。在一番客套之后,双方行礼,由梁先生先一步开始。

    梁先生看着这么一个温和又清雅的老先生,没想到一出口就是极有攻击力的。

    “孟夫子在《孟子.离娄上》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男女之防自古有之,女子需恪守其礼。礼不成,规矩不成,方圆不成。《礼记.曲礼》中亦有记载,‘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嫂叔不通向,外言不入于捆,内言不出于捆。女子许嫁,缨,非有大故,不入其门。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我大祁以礼治国,女子自当守其礼,不可僭越。杜小姐认为何?”

    梁先生一来就言辞锋利,引经据典,想从男女大防入手,说明男子的事情女子不能干预,同样,女子与男子并不可相提并论,为之后要提出女子德、功、言、容作下铺垫。

    “梁先生所言甚是。”没想到杜蘅却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古有孟夫子曾提出‘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自然是不应交相授受。我认为我的想法并不与梁先生的想法相悖。只是,”杜蘅猛地一转折,“女子恪守其礼不错,但男女之防,并非女子一人可做到的。若是为了男女之防,就将女子拘于房内,彻底绝了这‘男女之防’,这就是因小失大,因噎废食,更有违孔圣孟夫子之思之想。”

    她猜出梁先生之所以提出这么一大段的论点,无非就是想从男女之防入手,再言辞切切地表达出,女子只需要束缚于高阁之内,就能彻底绝了这男女之防的说法。说到底,他这也是另一种对孔孟的曲解。

    梁维昇有些震惊,他下一步确实是想要抛出进一步的论点,佐以妇德妇功妇言,表明女子束于高阁,便是遵守这“礼”之一字了。然而没想到杜蘅先一步看出了这一点,并且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敢问梁先生,您觉得‘娶妻当娶贤’这句话何解?”而且还主动出击了。

    “……自然是正理。”明明看着像是没有陷阱的一句问句,梁维昇却不由有些迟疑了,他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说苑》里曾有记载:孔子至齐郭门外,遇一稚儿,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孔子曰:‘趣趋之,趣趋之,韶乐将作。’,敢问梁先生,这稚儿是否为‘人性本善’之象征?”

    “自然如此。”梁维昇已经有些不明白杜蘅为何将话题扯到婴儿身上了,他有些疑惑,本想将话题扯回来,但还没开口,就见杜蘅神色陡然凌厉起来,“如此,那为何如今陛下贤德,安居乐业、五谷丰登,为何仍要设府衙、大理寺卿等,而这世间,仍有不少作奸犯科之徒?”

    “自然是因为那些作奸犯科之徒未受开蒙,被低迷风气所扰……”梁维昇还没提出杜蘅已经走偏题了,就下意识地回答了杜蘅的问题。

    “梁先生所言甚是!”杜蘅脸色凌厉的神情淡下,她轻轻扬起嘴唇,语气热烈地赞同了梁维昇的话。

    “既是如此,女子若束之高阁,不受开蒙,不受好的风气影响,只有如玩物一般依附附庸于男子,怎能不影响心性,怎能管教好家宅,怎能成为贤妻,又怎能为丈夫分忧呢!您说是不是,梁先生?”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转折,实在是打得人措手不及,令人惊讶不已。

    明明是扯开这么远的话题,不知怎么的竟被她给绕了回来,而且……还让人无从反驳,哑口无言。甚至于,她的逻辑令人寻不出错来。

    这突如其来的神来一笔,别说是梁先生,就连在座的所有儒生都惊讶了。他们一般围绕一个命题,都是寻找各种典籍,翻阅以往各种条目,只怕自己有所遗漏,只怕自己知识面狭仄不如人博闻强识。

    从未想过,还有用这样下套的法子,引人入套,等到幡然醒悟自己已被她套进去,但回顾之前,她所问的又实在说不出第二个答案。这样的攀扯,确实令人无从寻到错处。

    如果女子束之高阁,无从学习,无从接触周围环境,又如何管理中馈,又如何懂得人情义理,又如何习得礼尚往来,这对内宅,对外戚,便都无法面面俱到,这不就是违背了“礼”之一字吗?

    这样简单的逻辑,竟被人选择性遗忘,只随着热闹喊着要拘束女子,将女子束之高阁,令女子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此便也罢了,却还要求她们贤德,将家宅管理得井井有条,对外进退有度。

    这岂不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这又如何能做到?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在杜蘅这一句之后,自己就已经想得更为深远了。如此一来,众人都不禁偃旗息鼓,说不出话来。

    最为煎熬的便是梁先生。他站在场上,被杜蘅这一转折先是搞懵,接着这一番反问砸下来,他竟有些无措了。

    无措!梁先生论儒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感觉。他想反驳杜蘅强词夺理,巧言令色,然而这最简单的逻辑他却绕不出来。

    这第一回合的失利,甚至影响到了梁先生后面几个回合的发挥。

    到最后,杜蘅讲得眉飞色舞,她的知识量之广博,各种典例事例信手拈来,讲到几位历史上影响卓越的女性风流人物,更是眉眼间都流转着令人无法直视之风采。

    众人在被她的讲说引人入胜的同时,又忍不住为她那风采倾倒。一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一开始他们对杜蘅与十二皇子之间的暧昧猜测,忍不住为她的学识叫起好来。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杜蘅身上,她身上仿佛有万丈光芒,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的魅力,那游刃有余的自信姿态,令人膜拜。

    景懿也忍不住望向她。他看着杜蘅那星空般明亮的双眸,笑意盈盈的唇,还有眉眼间那股自信的姿态,她身上竟似有种魔力,令他的心情就有如荡秋千,那般时高时低,无从捉摸。

    像是甜蜜,又像是煎熬。

    这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之间,两人都言辞锋利,毫无相让,言语间樯橹灰飞烟灭,无数战火飞起,看得人不由津津有味,叫起好来。

    最终,杜蘅作下结语。

    “若是女子无法拥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不知这世间将如何枯燥,不知这世间将减少多少花木兰一般的女子。而在座各位,细细想来,这一生将再无红袖添香,再无解语花相伴,再无一知心人,将是何等的孤单。如此想必,我也无法站在这里,再与梁先生有这论儒的机会了。”

    “这将是我多大一憾事。”杜蘅垂下眼眸,语气低落,目光少许黯淡,周围的观众们便都被感染了情绪,甚至有人落下泪来。

    “也将是老朽一大憾事也。”梁先生接过话来,目光深深地看着杜蘅,抱拳:“这场论儒,是老朽输了!老朽,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