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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1章 缑山鹤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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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底,寒风凛冽,薄雪飞扬。

    本身在车况路况都欠佳的古代,长途跋涉便是桩辛苦事,遇上雨雪,就更麻烦了许多。

    虽然沈家的马车被沈瑞改良过,但到底与后世没法比,且若一直走大城镇的官道也还罢了,可惜更多时候是要走各种便道甚至野路的,又因奔丧赶得急,这一日颠簸下来,真是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这样的颠簸车上看书也是甭想了,沈瑞索性弃车骑马跟着跑上一段路,既是松散筋骨,也是打熬身体。

    沈瑛、沈瑾都是会骑马的,只不过到底是文人,骑马还在少数时候,若是长途骑行却是跟不上的。

    因着下雪,下晌申初遇到驿站便即住下,以免天黑错过宿头。

    下了马,沈瑛没等仆从去吩咐驿卒,自家就先喊上了要热水。又笑向沈瑞道:“到底是老了,不如你们少年人。我得好好泡泡脚解解乏。”

    沈瑞佯作诧异道:“正是青年俊杰呢,怎么就喊老了!瑛大哥这话我可不敢接。”

    沈瑛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竟打趣起我来了。”

    那边沈瑾倒面露赧色道:“瑛大哥这般说,我才是真惭愧,这会儿我是腿软的。”

    沈瑞笑嘻嘻道:“你们都是锻炼的少了,若同我一般骑马驰回去,也就练出来了。”

    沈瑛连连摆手,笑道:“可不得了。我得服老。”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走进驿站安置。

    沈瑛沈瑾都是官身,小驿站本就不敢怠慢,这边又手面宽,打赏不少,驿卒们更是伺候得殷勤,少一时热水热食便都得了,送到各人房中。

    驿吏还特地过来致歉,表示乡下地方,又值下雪,没甚好吃的,请大人们见谅。这一番自然不仅得了“谅解”,还顺带得了大大的红封,不由得眉开眼笑。

    沈瑞的状态虽比沈瑛沈瑾强不少,可把双脚浸入热水那一刻,也是舒服得长长呼出一口气。

    往年来往松江都是乘舟而行,相对好上许多,如今隆冬季节运河封冻,也只有陆路了。

    沈瑞并不怕吃苦,当初跟着王守仁与陆家洪善禅师一路徒步跋山涉水,什么苦吃不得,只是,如今这番苦吃的,称不上个“值”字罢了。

    这番,是要回去松江参加四房张老安人丧礼。

    凭心而论,沈瑞虽不至于盼着张老安人早点咽气,但生母之所以早早故去不说全赖张老安人却也差不多了(当然,也得赖沈源这祸害)。因此他于内心当然是不乐意为那自私凉薄愚蠢黑心的老婆子奔丧守孝的。

    但奈何世情如此。

    虽然沈瑞过继了,礼法上与四房只剩族人关系,但血缘上,张老安人毕竟是沈瑞的亲生祖母,他若真个不回去,只怕日后也要让人说嘴。

    读书出仕声名何等重要,徐氏得了消息,便命人立时给他收拾回去的东西,知道沈瑞不痛快,又温言安慰了一番。

    沈瑞又不是小孩子,道理如何不懂得,反劝徐氏不要挂心。

    沈瑾遣人来报丧时,已是十一月初二,沈家族里来参加沈沧大祥的族人已是回去一批了,尤其如沈瑛这样要跟着去山东的,早在十月二十七就已跟着沈理一家启程了。

    这边沈府只得快马过去追了沈瑛通知,也给沈理报信。

    沈理因有调令在身,上任都是有时限的,不能回去松江,且这族亲关系也远了许多,不去也没甚关系。

    沈瑛则总归是要回去的,明明知道有丧事,却往山东耽搁时日,于沈瑾面上也不好看,便放弃了山东之行,半路改道,去汇合京中南下的沈瑞,准备等四房事了,开春后再走水路去山东。

    沈瑞出京前往杨廷和那边辞别,杨廷和刚刚升职,朝堂又颇多变动,也没有许多时间与沈瑞详谈,只嘱咐不要搁下功课。无意说起沈瑾,不由摇头一叹,道:“张家刚与他谋了条青云路,奈何……不过到底品级也是上来了,他日出孝起复,也能谋个高些的缺儿。”

    沈瑞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便只微笑应是,并不多言。

    这件事,京中这圈子里的人大抵为沈瑾惋惜一句,当然更多人,尤其是翰林院的人,持那酸葡萄心态,阴阳怪气的说一声:有个好岳丈有什么用,万般皆由命呐。

    而沈瑾家里已是闹翻了天。

    小贺氏这个继嫡母本就在状元府呆得尴尬,参加完沈沧大祥礼就立时“病愈”,收拾包袱借口回去伺候老太太,麻溜回松江了。

    原本进京的路就那么多,小贺氏这出京当能同进京报丧的人走个碰头的,报丧的人不敢同沈瑾说自家吃坏了肚子,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只说大约是和太太走两岔去了。

    沈瑾也无心追究什么,只叫人快马去追小贺氏报信。

    小贺氏这一走旁的不要紧,这府里当家人张玉娴却是个没经过事儿的新媳妇,于白事上一窍不通,心里又闹着别扭,一时诸般丧仪都置办不好。

    沈瑾自不能等张玉娴慢慢学会,便就自家张罗起来,好歹他经过嫡母孙氏、五房鸿大老爷两场丧礼,大体事情也知道,且家中积年的管事仆妇也还在。

    张玉娴什么也不做反倒更生气了,一个不痛快,又跑回娘家去。

    沈瑾没功夫理会她,也不愿理会,张玉娴作为新妇不肯去拜见他族人是一怒,不肯去参加沈沧大祥是一怒,为他求官又大肆张扬更是一怒,这几番怒气累计在一起,便是好脾气如他,也是半点儿宽容也不想给予了的。

    且身上有孝,原是不当往旁人家去的,便是张玉娴想不回来,寿宁侯府也会撵她回来的。

    *

    寿宁侯府内院

    张玉娴伏在母亲怀里哭天抹泪,“……我夫君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好官职,我乐一乐又怎么了?怎的就是招摇了!又没请外面的人,不过是自己家里人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就赶这么巧,偏那天来报丧啊!都是那天杀的报丧奴才没眼色,府里摆着酒呢,就哭号着报丧来了……那样的局面,难道我丢的面子少了?竟还怪我……

    “呜呜呜,也没人教过我丧事怎么办啊,我说一句我不懂难道还是假话诳他不成……”

    寿宁侯夫人被她哭得脑袋都大了三圈。

    她本就是心里不高兴的,这亲家老安人死的真不是时候!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了,也就不用忙活着给女婿谋高位了!

    这可好,人情也托了,银子也花了,官儿一天都没坐上,就丁忧去了。

    那样的位置难道还能空下来等他一个人不成!

    等他丁忧回来,早就没地儿了,想要谋缺儿起复,又是一笔银子。

    “得了,别哭了。”寿宁侯夫人没甚好气儿的道,“姑爷难道乐意是这样的?这种时候他比你还难受呢,你就该当劝劝他,怎的反倒和他置气?”

    张玉娴的哭声戛然而止,睁大一双哭得红肿的圆眼睛,怔怔的看着母亲,一脸的不敢置信。

    一颗泪珠儿就那么直直的从眼眶里坠落下来,她仍是没醒过神来一样,木木的喊了声,“娘!你不疼我啦?!”

    寿宁侯夫人那颗老母亲的心立刻就软了,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还未等说出下话来,那边张玉娴已是“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肝肠寸断。

    寿宁侯夫人脑仁子都疼了,一边儿揉着太阳穴,一边儿低吼道:“得了,得了,别哭了,再哭一会儿把太夫人都哭过来了。看她可容你带着孝往娘家跑!”

    这话还是好使的,张玉娴自小儿也不是最得金太夫人宠爱的那一个,因此还是颇为惧怕金太夫人的,尤其是婚后,她回娘家来闹,还被太夫人抓过去训话一次。(虽然太夫人的意思是,尽管沈家门第不高但夫家面子还是要给几分,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欺负……)

    寿宁侯夫人见她停歇,便扬声喊外头丫鬟伺候姑奶奶梳洗,待女儿捯饬完了,仆从都退下去了,她这才叹气道:“这事儿,谁不窝火?你父亲也是一般的不痛快。但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姑爷最难受,又是丁忧去职,又是丧亲,你也要多体谅他才是,怎的还这样闹。”

    见女儿杏眼一瞪又要反驳,她点了女儿的头一下,道:“你呀,就是自小被我惯坏了,恁是不体谅人!姑爷算是脾气好的了。你且想想当初怎样与我说的他百样贴心,现在你好好待他,他岂会不好好待你?”

    “我哪里又不好好待他了?我这样还不叫好好待他!”张玉娴忍不住尖叫起来,气愤道:“他怎的就不体谅我,我这样舍脸回来求娘家与他谋个好位置,他不说谢我还要与我闹。”

    寿宁侯夫人白了女儿一眼,道:“我早就与你说过,便是你身份再高,这样趾高气昂的,施舍般的予他,他也不会感恩戴德谢你的。男人谁不好个面子?真若是个软骨头,怕你又要嫌弃了。”

    张玉娴哼了一声,道:“说破了天也是我帮了他,怎的就不该谢我。”

    寿宁侯夫人道:“难道你乐意别人施舍的?谁人不是这样?你本就是真心对他,不这般大喇喇的驳他面子,先让他欢喜着,再小意温存与他说,他难道会不谢你?那样他心里敬你爱你还来不及!以后你们相处,你便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也就没这许多纷争了。”

    张玉娴忍不住冷笑道:“他才几品的官儿!竟还要我设身处地为他想,还要我敬着捧着不成!要是皇帝表哥么我自然敬着,他是个什么东……”

    她说话时本没走脑子,在亲娘面前,原也是不需要三思的。其实她也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心里也本是把对皇帝表哥那份痴心放下了的……

    可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忙不迭的掩住口。

    寿宁侯夫人已是变了脸色,一声低喝,“糊涂东西!你还没打消那糊涂心思?”

    张玉娴惶惶然扑到母亲怀里,忙忙解释道:“不是的娘,我没那样想。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顺口说了……”说话间眼泪也掉下来了。

    寿宁侯夫人推开她,直视她眼睛,道:“我不是吓唬你。你最好没有了那心思,否则,家里也不能容你。”

    张玉娴咬着下唇,使劲儿点头。便再是糊涂,她也知道如今自己既嫁为人妇,就再不能提那事了,再提,便是有活路,也只能一辈子青灯古佛了。

    寿宁侯夫人盯了她半晌,见她小脸儿也吓白了,心里叹了口气,面色才缓和下来,郑重道:“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总也不上心,我总想着你还小,方为人妇还不太懂,日后慢慢学起来也就是了。但现下,你这一去松江,几年不回来……”

    说着她自己又慢慢心软了,这个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自己身边儿,便是嫁人了,也在京里,又是三天两头的跑回来。这冷不丁的要去那么远,好几年见不着,寿宁侯夫人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分外疼惜起这个女儿来。

    张玉娴听着这话,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嘤嘤哭了两声,道:“娘,我真不想去啊……要是我被欺负了,您不在我身边儿我可怎么办啊。”

    寿宁侯夫人心又化成一汪水了,把可怜巴巴的女儿揽进怀里,叹气道:“傻女儿,当着旁人可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你这样厉害,怎的还会被欺负了去?你呀,去了那边,总归要记着处处给姑爷留面子,关起门来怎样都不要紧,出去外面了,就要听姑爷的。”

    她想了想,又透了句话给女儿,道:“我也不瞒你,你父亲是极看好姑爷的。咱们家,你大哥二哥、你姐夫,都是走的武将的路子,文官里,也就姑爷了。你父亲不惜舍面子挪银子给他谋这位置,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你好好待她,日后少不得你的五翟冠。”

    明代服制,公侯伯及一品诰命方可戴这五翟冠。

    张玉娴眼睛眨了又眨,嘴嘟起又放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娘。”

    寿宁侯夫人松了口气,这才细细的同女儿讲起待婆家的经验来,如何处置家事,回了族里如何待族亲。又不免在心中埋怨事出太急,她有太多东西来不及教会闺女。

    却不想是谁当年一味娇宠着女儿,什么都不教,只把女儿养成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的。

    好说歹说劝了女儿一回,总算是劝得女儿表态会好好与夫家相处了。

    寿宁侯夫人前脚送了女儿出门,又怕头次出远门的女儿吃苦,后脚便张罗了许多东西,吃穿用度乃至车上铺的褥子烧的炭都备下了送去了状元府。想了想,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在千里之外受委屈,又千挑万选了两户家生子合家一并过去听差,表示不算状元府的人,月例银子侯府出。既是给女儿省开支,也是为了自家好帮女儿控制。

    饶是诸般事情都算计到,准备好了,寿宁侯夫人却也总担心女儿路上不适应。

    事实证明,知女莫若母,她的担心一点儿没错儿。

    才出了京城三天,张玉娴便觉得周身哪哪儿都不舒服,认为车行得太快,路上太颠簸,颠得她周身酸乏,要求每日慢行,早早投宿。

    又过了三天,恰是她葵水来了,便喊腹痛,干脆不肯上路了,在最近的城镇里寻了最好的客栈投宿。

    沈瑾也不强求,叫张家带来的仆从看护他家姑奶奶,自家带着几个人先一步赶路去了。

    沈瑞原就不愿与沈瑾一家子同行,沈瑾又要跑调职请假,沈瑞便借口要赶着去汇合沈瑛先走一步。

    沈瑾此番撇下张玉娴,便是快马加鞭追上了沈瑞。

    姑爷跑了,张家人面面相觑,可也知道自家姑奶奶不占理,那边是人家亲祖母过世,这承重孙奔丧去,这路上拖延总不是个事儿。

    可做仆从的又实劝不动这位主子奶奶,只得由着姑爷黑着脸先走了。

    没成想掉回头来,姑奶奶竟闹着要回京!

    几个仆妇吓得魂儿都没了,拖拖拉拉晚些日子还可以说是公侯家的千金身子弱,受不住长途奔波,若是调头回去了,这一家子的名声也就别要了。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动怒降罪的。

    重要的是,姑奶奶未必会怎样,身边的人基本上都别准备活了。

    因此仆妇们几乎是抱着张玉娴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苦苦哀求才把人按下的。

    张玉娴其实也知道回去不得,但一肚子气怎生忍下?!便频频写信回京向母亲诉苦。

    寿宁侯夫人起初接了信,还百般心疼闺女,后来见闺女说女婿撂下她先走了、她想回京,便是一面生气闺女不省心,一面埋怨女婿不懂事。

    可哪里能让这小冤家回来!

    寿宁侯夫人这边正自头疼着生闷气,那边大女儿张玉婧也回娘家来了,张口也是有事相求:“娘,皇上这阵子又选亲卫呢,听说西苑那边儿修好了,要往那里去,大哥二哥可去了?好娘亲,把你女婿也弄了去吧!”

    寿宁侯夫人皱了眉头,道:“哪儿得来的消息?我却没有听说。”

    张大姑娘心知两位兄长不过是锦衣卫挂个衔儿,领份俸禄罢了,当值都不肯去的,哪里会去西苑,不过这样说个引子罢了。

    她嫁给了保定伯次子梁继安,保定伯府在京中本就不算煊赫,梁继安又是次子,也不能袭爵,还是因着娶了寿宁侯的长女,由寿宁侯讨情得了个锦衣卫的闲差。

    梁继安虽不是那斗鸡走狗的浪荡子,却也算不上是个有上进心的,只不过,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吧。

    寻常天子身边儿的锦衣卫那都是顶级勋贵家子弟,还轮不上他。

    这次是从酒桌上听来的,西苑马上就要修好了,皇上有意选一批亲近的锦衣卫驻守西苑。

    那西苑是什么地方?就是天子别苑,供天子玩乐的所在,据说修得美轮美奂,又有百兽百鸟戏耍,在诸纨绔口中那就是仙境一样的存在。

    在这样人间仙境的地方陪着皇上吃喝玩乐,岂不是大大的美差!

    更勿论若是入了皇上的眼,没准儿品级还能再提一提——没看到陪在皇上身边的英国公府二公子张会在成亲时被皇上提成了副千户么!

    因此许多勋贵子弟争相表示自家要寻门路往那边去当差。

    梁继安是怦然心动的,却也知道自家老爹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面子,这事儿还得着落在岳父身上,因此回家和媳妇一商量,就由媳妇先回娘家去探探口风。

    张大姑娘见寿宁侯夫人是真不知道,便嘟起嘴来,佯作生气的样子,嗔道:“娘这阵子就操心妹子了,怎的都不操心操心我!”说着欺身过去,挂在母亲身上,撒娇道:“娘也要管我一管!”

    寿宁侯夫人一乐,伸手扒拉开她,眼仁儿里都是笑意,口中却嫌弃道:“多大的人了!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痞赖!”

    张大姑娘笑嘻嘻见好就收,也不一味歪缠,便就梁继安从席间听来的那些话挑挑拣拣的说与母亲听,又道:“爹娘原就说皇上身边总要有咱们家人才好,这才给二妹夫谋了个日讲官,又谋进了詹事府。我也不吃这飞醋,到底妹夫是状元郎,有本事的人。而今妹夫丁忧了,恰又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家继安替了妹夫在皇上身边儿辅佐,不也是一样。娘,这时候,你与爹可不能偏心了。”

    寿宁侯夫人笑道:“我几时偏心过?偏心也是偏心着你。这事儿我放在心上,等你爹回来便问问他。没准儿他知道这事儿,已是在寻门路了,你呀,自己也是当娘的人了,还不知道父母的心?真有好事儿,便是你们不来说,你爹也是会给你们弄来的。”

    张大姑娘忙又撒娇卖痴,因笑道:“果然是偏心我的,那我今儿晌午要吃水晶鹅!那边府里的可没咱们家的好吃。”

    “好,管够,你尽管吃。”寿宁侯夫人最是吃小女儿情态这一套,张大姑娘这番彩衣娱亲逗得她十分开怀。

    还是老大比老二省心呐。寿宁侯夫人又忍不住和大女儿抱怨起二女儿来,把这番路上种种说了。

    张大姑娘心里骂老二蠢,再怎么着也不能奔丧时候闹这么一出,先前就已经没了贞节名声,再没了孝顺名声,这还活不活了!而且还容易拖累姊妹乃至侄女儿的名声,即便是她张玉婧这是出嫁女,也少不得被影响。

    口中却顺着母亲道:“二丫头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也难为她了。她还小呢,才十五,懂个什么,状元公也真是……唉。”

    寿宁侯夫人只觉得同大女儿才说得到一处去,心里熨帖,便忍不住倒苦水,说了一番二女婿种种倔强。

    张大姑娘眉头紧锁,当初家里为什么将妹子嫁给状元公,她也是一清二楚的。但,便是那般又怎样,侯门千金呐,到底是下嫁了。

    (当然,在她眼里,除了嫁给皇家,嫁到哪里都是下嫁。连她自己加入有爵人家也算是下嫁。)

    既是下嫁,沈家那边就理当捧着供着她妹子才是,何况妹子还与他谋了官职。像她张玉婧,在婆家就是被供着的,丈夫想谋官职,不也低声下气来求她!

    妹子怎就遇上这样一个不知事的愣头青呢!

    张大姑娘冷笑一声,道:“娘,这沈家,怕是有那些读书人的臭毛病罢。您也别置气,没用,这样的毛病,多是惯出来的,冷着他们就是了,咱们家在这里立着,自有他来求着咱们的时候。”

    她目光闪烁,“况且,他这不是丁忧了么。少年得志,一路被人捧着,难免又傲气,这次丁忧回来,瞧没人理他了,又是什么样子。回头我也写信给二丫头,叫她也别气,有甚好气的,只冷眼看着。”

    “唉呀,理是这么个理了,可哪能真这么办呢。”寿宁侯夫人自家说女儿女婿不好行,旁人若说——哪怕是另一个女儿说,也是不爱听的。“这样伤了夫妻情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张大姑娘可比张二姑娘机灵太多了,听母亲这话音儿就知道母亲挑理,便也改口道:“我也是替二丫头抱不平罢了。他们呐,还是小夫妻,刚相处,慢慢的也就好了,当年我和你女婿也不是没拌过嘴,谁还记仇是怎的。娘你也别挂心了。”

    寿宁侯夫人叹了又叹,又说起张玉娴将在松江府的日子,种种忧心。

    张大姑娘听着听着,忽就一拍手,道:“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见母亲疑惑,她忙笑着道:“皇上不是把那沈家的松江棉布点作了贡品么。原本这东西不值什么,哪里能同苏杭蜀地的缂丝织金比。不过前番皇上下旨严查了衣冠僭越事,京里这些商户便不敢造次。他们那些商户啊,手里大把的银子,不敢穿明着丝绸绫罗,又想要体面,可不就得选这贡品的松江棉布。倒叫这棉布好卖了去。”

    寿宁侯夫人随意应了一声,这松江棉布于她来说,不过是做中单做袜子不错的料子中一种。

    听得张大姑娘道:“娘,你道京里谁家做这个松江棉布的生意?就是那个赵彤,武靖伯府的赵彤!还有杨廷和的闺女叫杨恬的那个。”

    听到这两个名字,寿宁侯夫人便是一阵厌恶,当初都是因为这两个东西坑了张家!在亲闺女面前便毫不掩饰,直道:“提这两个东西做甚么,没得坏了胃口。”

    张大姑娘道:“所以,这便宜怎么能叫这两个东西占了去。”

    寿宁侯夫人脸色难看,道:“那便怎样?要砸了她们的铺面还是毁了她们生意?你便是办得也得做干净些,别叫人抓了把柄。你莫鲁莽,若是武靖伯府也就罢了,这个杨廷和刚刚升了官儿,皇上那儿正看重,再惹上他家便不妥了……”

    张大姑娘一愣,随即忙道:“娘,瞧您说的,我是那样鲁莽的人嘛,怎么会给家里惹这样的祸!我是说,这生意,咱们也做得呀。要不是二丫头跟回去松江府,我也想不起这茬来,娘你想呀,那贡品棉布是哪家的?就是沈家织厂的呀,就是,就是二妹夫先头那个亲弟弟的。”

    寿宁侯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状元公本庶出的身份也是她所不喜的话题之一。

    若非当初查清楚了沈瑾是在弟弟出继之前就记在嫡母名下,还分了嫡母家产,礼法上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她是断不会将女儿嫁过去的。

    但那到底也只是礼法上,即便那个嫡子出继了,只要有人提起,也是明晃晃显出沈瑾是庶子来。

    张大姑娘道:“当初咱们不是查到,妹夫那嫡母孙娘子过世时,贺家趁机贱买了其嫁妆织厂,直到年初贺家被抄家,那两个织厂才被皇上赐还回去么。其实,论起来,沈家老二都被过继出去了,不是孙娘子的儿子,原是没资格受这所赐的,理当给孙娘子名下唯一的儿子——我二妹夫才是!”

    寿宁侯夫人瞪了大女儿一眼,道:“你也知那是皇上所赐!你还想同皇上掰扯这样的道理去?!还说不与家里惹祸呢,我瞧你比二丫头还能惹祸!咱们家不差那万八千两的银子。此事休提。”

    “娘你瞧你,也不容人把话说完了!”张大姑娘嘟起嘴来,又撒了个娇,让寿宁侯夫人平息了怒气,才笑眯眯道:“我可不是要掰扯呀,哎呀,只是讲讲这个道理,就退一步说,便只是退还孙娘子的嫁妆,孙娘子当初可是明确说了嫁妆一分为二的,织厂也当有二妹夫一半儿的呐!如今我们不要是我们不要,那出继的沈家老二不给便是他不对。嗯,那沈家老二不就是杨恬未来的夫婿。”

    寿宁侯夫人不由厌恶道:“怎的这群讨厌的人都凑一处去了!”

    张大姑娘没心没肺的哈哈笑起来,拍手道:“可真巧了!约莫是啥人找啥人吧?!”

    笑罢又道:“我们也不要沈家给我们一间织厂出来,娘说的对,咱们也不差那万八千的银子,但二妹夫既是孙娘子如今唯一的儿子,这贡品便不能叫那沈家老二一个给占了,我们织出来的也当是贡品。

    她嘴角含笑,眸光闪烁,“二妹妹左不过也是要在松江住上些时日的,守孝也无事可做,不若让她建个织厂出来,也做这贡布。以咱们家在宫里的关系,您说着贡布是收咱们的,还是他们的?咱们也在京里开铺子,以咱们家在京里的人脉,您说旁人是买他们的,还是买咱们家的?”

    见寿宁侯夫人仍犹豫不决,张大姑娘又笑眯眯道:“这事儿您寻思寻思,若是可行,也不用打咱们家招牌,免得御史又胡说八道的,太后姑姑也不喜。我这儿也有些银子,和二妹妹姊妹两个合股做这织厂并布庄,对外只说我们的嫁妆银子投的生意,赚点儿脂粉钱,这御史总没话说了吧?”

    张大姑娘凑到母亲身边,撒娇似的挽起母亲的胳膊来,“其实我也不差些许银子,但我想着状元公家底薄,你瞧给二妹妹的聘礼,唉,我也是真心疼二妹妹呀。她也不能守着嫁妆坐吃山空,总要做些生息的营生,为将来儿女攒下些嫁娶银子呀。且二妹夫日后是要起复、要往上走的人,也不能总靠着咱们家出银子,我们这些出嫁女,总不好占了公中的太多,便是哥哥们不怪,嫂子们心里也不痛快。二妹夫那边又是要风骨的,这般二妹妹自家有银子了,也硬气不是。”

    这一番话才是真正说进了寿宁侯夫人心坎里。

    她到底上了年纪,能照看女儿到几时呢。日后她信儿子的兄妹情,可儿媳呢?难道要让儿媳给女儿小鞋穿!

    终究,是要女儿自己立起来,才万事圆满。

    寿宁侯夫人缓缓吐出口气来,叹道:“也只你,是真心疼二丫头的。也不用你们俩出什么银子,我这儿私房银子也有些,要多少,我与你们姐妹拿。”

    见母亲这样的态度,张大姑娘心下大喜,趁热打铁,道:“我不要娘的银子呐,都该当我孝敬娘才是。那娘,你便在给二妹妹回信时,说上一句。回头我也与二妹妹写信详细说说,派我的陪房往松江府走一趟,看看究竟。”

    寿宁侯夫人慈爱的看着她,点头应下。

    张大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转而又嘟起嘴道:“我给二妹妹帮了这样大一个忙,娘可不要只偏心这二妹妹,不理我的事儿了。”

    她笑嘻嘻凑过去,央磨着母亲,道:“娘可要与爹爹提,你大女婿进西苑的事儿!”

    *

    西苑要找随驾锦衣卫这件事,在京中还是刚刚有些风声出来的秘密。

    在沈瑞这边却是完全公开的,现在他在途中收到的张会的信件,十之八九是在说这件事的进度。

    至于保护王岳,在两人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中,张会是决心去做的,但表示要自己去做,而不调英国公府的人,即想自外面杜小八处寻人,并用当初英国公麾下旧部、已不在行伍与英国公府没关系的人,以及沈瑞手下长寿几个,便是希望事发也不牵连英国公府——主要是不牵连他兄长。

    沈瑞也知他顾及,自然同意。两人敲定细节,也布置好了人手。只不过王岳尚未出京,也就还未有消息送来。

    西苑亲卫这件事,论起来,还是沈瑞一手促成的。

    沈沧大祥过后,寿哥曾出宫见了沈瑞一次。

    这是自伏阙以来,寿哥头次出宫,这一次,他似乎显得比从前更轻快一些,好像脱了缰的野马,尽情撒欢儿一般。

    可见从前三位阁臣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你可算是要出孝了。”寿哥笑嘻嘻的虚点沈瑞,玩笑的口吻道,“赶紧考上进士,赶紧入仕来与朕帮忙。现下空出来位置可多,朕可缺人手呢!”

    沈瑞也笑着应和,立时就要叩谢皇恩,“皇上金口玉言,这是要给我赏个官儿呢。”

    寿哥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朕金口玉言,只要你入了二甲,呀,三甲也成,便就许你个官儿做。”

    两人说笑一番,寿哥又兴高采烈的表示,西苑已大抵竣工,只等着明春再挪些花草,好好布景一番。

    “岑章倒是能耐,在辽东与朕寻了几只猛虎来!”寿哥咂咂嘴,有些遗憾道,“可惜没得猞猁,朕原看史书写盛唐,便是人人骑猎时都带着猞猁的,便极想要一只。如今没奈何,也只好寻些猎犬,再带上豹子充数了。张家先前进上来的两只豹子也好,待将来挪去西苑豹房,朕带你去看,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倒是漂亮。”

    说起这些来,他便又眉飞色舞,一派神采飞扬,“朕已试了,挂起肉来命猎犬去叼,都跳得不高,唯有豹子是蹿得真好,好不精彩!你来西苑,朕带你看!朕想叫人在辽东圈一处犬场,养些好猎犬,都说辽东那地界,飞禽走兽都养得精悍。”

    听得寿哥说起犬场来,沈瑞不由心念一动,便道:“我有个想头,不知道妥当不妥当,说给皇上听个乐子罢。我原看书看得杂了,看过些写古时战事的,净有些是飞禽走兽为阵法的。”

    寿哥最喜兵事,抢着接话道:“朕知道,朕知道,一字长蛇阵嘛,二龙出水阵、白鹤亮翅阵……”

    沈瑞笑道:“不光这些,还有一种,却不是让士兵仿照飞禽走兽布阵,而是没有兵士,就是飞禽走兽为兵的。”

    寿哥更高兴了,一个蹦高蹿起来,大笑道:“火牛阵!”

    沈瑞点头道:“英明不过陛下!火牛阵便是一种。不过又有后人书说火牛阵系以讹传讹,据说牛见火惊惶,非但不会冲进敌营,反可能在己方军营就发狂乱撞,倒伤了己方。”

    寿哥想了想,点头道:“也是这般。唉,怪可惜的。若是能用,在草原上对付鞑子也好。”顿了顿又道:“怕也不行,草原太大了,鞑子散开,这群牛却不会盯着鞑子追,怕是要兀自乱冲散了。”

    沈瑞道:“正是如此。因此火牛阵怕不实用。不过,牛不会追着鞑子跑,我却想到有一兽会追着跑的。”

    寿哥微一沉吟,便道:“可不是么,猎犬!”

    专门为捉猎物而训练的猎犬,自然会一直追踪着猎物的行迹。

    “我在书上便是见着有猎犬助阵的记录。”沈瑞道,“只是……看的书太多,一时也想不起哪本了。不过陛下既是要设犬场,大可让那边寻积年的老猎户、养犬的高手,多多培育出良种来。

    “现今的猎犬,便是放在战场,大抵也是追踪,面对一身护甲的敌人时,犬牙也是没办法的,反倒容易被一刀毙命。但若培育出良种来又不一样,有那耐力好的便即长途奔袭,若是跑得奇快的,就可以正面袭击敌人,便是不直取咽喉,能在胳膊上开个口子,那敌军的战力也会大大下降。

    “而且,一只两只许应付得过来,若是一群狼呢……犬又比牛聪明不知多少,是分得出敌友的。”

    听沈瑞一气儿说完,寿哥击掌连连叫好,“这样甚妙,甚妙。”因又斜睨着沈瑞,似笑非笑道:“你总有这般好点子。也别藏着掖着,快快都讲出来。”

    沈瑞佯作苦笑道:“好陛下,小人真是书读的驳杂,不时得陛下提点,方能想起一二来。却是没法尽数都倒出来的。”

    寿哥哈哈一笑,也不相逼,因转头向张会道:“京卫武学里也当开门课,叫这些将官们都学一学御兽,别猎犬养出来了,他们不会用!”

    张会笑着应是,又建言道:“圣上不是要调人去西苑驻守?不若就在西苑里轮训御兽。”

    寿哥笑道:“妙极妙极。在里头挑好的,便封个御犬勇士……”他顿了顿,道,“唔,这个名字可不威风……便叫,便叫……便叫豹房勇士!”

    他既提出来了,大家也只有鼓掌叫好的份儿。

    沈瑞心下一叹,前世史上还真有豹房勇士,听闻是只养了一只豹子,却派了二百四十人看守,何至如此!抑或是史书杜撰。

    但,若是真有呢?

    那些勇士,真的只是看守豹子吗?

    “皇上,这些勇士,”沈瑞直视寿哥的目光,“可为亲卫。”

    寿哥愣了愣,下意识道:“锦衣卫都是亲卫。”话出口了,忽的又明白过来,沈瑞说的,是他的自己能掌控的亲卫,真正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兵力。

    无端的,他就想起了伏阙那日。

    他虽早知道会有百官伏阙,但山呼海啸的声音涌进来时,他还是不可遏制的觉得恐惧,好像他们很快就要涌上大殿,指责他,甚至抓住他。这种失控感让他很不舒服。

    亏得布置了大汉将军在殿前护卫,否则,真不知道那天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他是必须要有一支自己的兵。

    只属于自己的亲卫。

    寿哥裂开嘴笑了,却没发出一点儿笑声,他只道:“好。准卿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