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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裂石响惊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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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秦氏的倾覆,天授一朝的政坛也开始出现大面积的人员更迭。陛下已雷霆之势扫荡了首辅系,六部和外埠的要职均改由她扶植的亲信占据。内阁则保持原有的状态,只是把次辅高辉升为首辅,高辉以一贯唯皇命是从而闻名。至此,朝廷军政大权皆在陛下一人手中掌控。

    与外朝变动的顺遂相比,内廷的状况却多少有些令陛下难堪。秦启南自送别秦太岳最后一面后,便没有再逼迫陛下将他赐死或废黜,然而他提出了一个别样的要求,内容为秦氏虽大逆,但亦属皇家姻亲,他自己也是秦家子弟,如今全族倾覆唯剩他一人,恳请陛下允许他纳妾,为秦家留后,以全他的孝道。他在陛下面前做出保证,日后绝不会令这个秦家的孩子从政,甚至可以将他一出生便抱出宫外去抚养。

    这件事足以引起不小的轰动,国朝还从未有过皇帝的丈夫被允许纳妾的先例。内阁随即令六科廊,翰林院,礼部等掌握天下舆论的部门纷纷上书劝阻,找到的理由几乎每一个都可以令秦启南哑口无言。

    陛下面无表情的翻看着这些反对此事的奏疏,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她转顾一旁侍立的我,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知道她是要我蹲下来和她说话。

    我索性单膝着地,平视着她的眼睛。她许久没有开口,只是靠近我,侧头看着我左脸上那道还未痊愈的伤疤。

    “这伤是怎么弄的?”她的手轻柔的抚摸过我的脸,柔声问道。

    我微笑,说出早就编好的理由,“臣没去过诏狱,被里头的刑具惊到了,一面看着,一不留神就撞到墙上了。这是对臣胆怯的惩罚罢。”

    她掩口笑起来,“元承是那么胆小的人么?既然这样,怎么又有胆子去诏狱传旨?”

    “臣当日是怕王爷心绪不稳出什么意外,所以情急之下便擅自决定自己去传旨了。”我平静的望着她,淡然以对。

    她依然轻笑摆首,“他的心绪总是见了你之后便不稳。元承以后少去见他,若朕不在你身边,更加不用单独与他相对。知道了么?”

    我点着头,目光不由的落在那些奏疏上。她知我的意思,不在意的笑道,“朕决定答允他,他可以纳妾。他觉得朕亏欠了秦氏,说到底也确实如此。反正此生,朕和他都不可能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了,干脆成全他罢。”

    这个决定并未出我的意料。她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秦启南,内中其实也有一丝愧疚的成分,只是她自己不愿承认而已。

    秦启南很快便从宫外寻了好几个良家女孩,与这些女子一同进入大内的还有他源源不断从外头进的各色好酒。从那以后,他镇日守在重华宫,无事从不踏出宫门一步。用孙泽淳的话说,这位王爷躲在自己的宫苑中过上了醇酒妇人,胡天胡地的生活。

    天授九年端午,陛下宴群臣于西苑。国朝端午惯例除却在禁中有跑马,赛龙船二项之余,还有射柳之戏。

    所谓射柳,亦称剪柳,本是胡风,从前辽,金,元三朝皆好做此戏。那时候的射柳过程比之现今更为严格,首先要射断柳枝,而且箭要射在柳枝被刮掉皮的白色部分内,这是对射技的要求。同时要能策马赶上捡拾起射断的柳枝,这是对骑术的要求。

    国朝尚文轻武,故射柳的规则也有了很大改动。如今做此戏,是命宫人以鹁鸽贮于葫芦中,悬之柳上,比试者弯弓射之,矢中葫芦,鸽即飞出,然后以飞之高下为胜负。

    而评判射柳的成绩时,在双方都射中葫芦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取决于鹁鸽,而非射手的射技和骑术。鹁鸽飞翔的高低确是具有偶然性,故此射柳的娱乐意味已重过从前的竞技意味。

    陛下早前已命人在西苑修建了一座观礼平台,下临射苑,皆设门牖,中有驰道可走马,更为方便观赏射柳之娱。

    阖宫盛宴,秦启南作为宫中主人自然需要莅临。此时高台上也只有他与陛下之席位。陛下升座后,我转头看向秦启南,一顾之下,我几乎难掩惊讶,数月未见而已,他竟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曾经脸上飞扬的神采此时已被颓败的酒色之气所取代,他的面目虚浮肿胀,眉宇间轩昂之态荡然无存,再不复从前那个丰神俊朗气度高华的翩翩郎君。

    陛下对于他的异常恍若未见,若无其事的与他随意谈笑两句,遂命宴席开始。

    当日天清日朗,风埃不作,确是适合射柳的好天气。宴席过半已有勋戚子弟和王公大臣竞相比试此技,大家只当此为娱乐,对结果倒也不甚在意,往往一笑置之。众人看的愉悦,气氛活跃而轻松。

    一时诸多子弟皆已演练完毕,便有人提出楚王殿下骑射之术俱佳,不如请王爷为一众臣子们表演一番。

    秦启南不置可否,斜倚在座位上,随意端起酒杯饮下一口菖蒲酒,一面眼望陛下。陛下对他的注目视而不见,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意。

    台下起哄和催促的声音越发多了,秦启南略微坐正了身子,笑道,“本王许久没有拉弓射箭了,手却是有点痒。只是既为比试,总得有人跟本王一道。列位谁愿意同本王竞技一番?”

    未等台下众人回答,他忽然伸臂指向我,朗声道,“本王想请周掌印一起下场较试,不知元承可有雅兴应邀啊?”

    他话音刚落,陛下已深深蹙眉,我快速转向秦启南欠身道,“王爷相邀,臣不敢推辞。只是臣箭术拙劣,诚恐贻笑大方,还望王爷见谅。”

    他漫不经心的一笑,未再多言。我迅速的使了个眼色给准备鹁鸽的御马监内侍,见他会意的冲我点首,我心下亦安稳了许多。

    少顷,御马监执事上前回禀已准备就绪,将射柳所用之箭弩分呈与我二人,与一般的羽箭不同,为了射中葫芦而不伤及内藏的鹁鸽,此刻所用的乃是特制的无羽横簇箭。

    我手执箭弩,欠身请秦启南先开始。秦启南亦不推辞,走下高台,立于场中,为显起箭术精妙他又向后退了数步,这才用力将弓扯成满月,搭上簇箭,瞄准装有鹁鸽的葫芦。随后一箭射出,当即正中葫芦中心。葫芦坠地应声裂开,内中的鹁鸽旋即飞出。鹁鸽的腿上系有鸽铃,一飞冲天后,双腿震动,射柳场上空登时响起清脆悦耳的鸽铃声。

    众人轰然叫好。秦启南缓缓转身,剑眉上扬,挑衅般的望着我。

    我走下高台,选了一个比之适才秦启南射箭的位置更近目标的地方站了,然后挽弓,放箭之时我手上的劲力略微一松,葫芦便缓慢落地,先时只裂开一个口子,鹁鸽几番挣扎之后才冲破裂缝飞了出来,然而这只鹁鸽是御马监已做了手脚的,大约翅膀有些轻伤,无论怎么振翅也飞不了太高,倒是用力的蹬腿过程使得铃声大震,声音也显得纷繁杂乱。

    我回首向秦启南躬身道,“王爷技艺精湛,臣输了。”

    然而我尚未抬首,秦启南阴冷中夹在着怒意的声音便已响起,“应该是本王多谢周掌印承让,你故意射偏,又挑了只飞不起来的鸟儿,当本王看不出来么?周元承,你此举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我深垂首,以防他看到我不悦的面色,平静答他,“确是臣学艺不精,不敢与王爷一争高下。”

    “敢与不敢,不是由你说了算。适才的较量不算,本王要与你另比过。”

    余光看到陛下欲起身的动作,我忙说道,“臣已尽力,请王爷许臣藏拙,再找棋逢对手之人比试。”

    他仿佛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推搪,怒意更盛,之后他做了一个令在场所有人都惊愕万分的举动,他猛地举起手中弓箭对准我,森然道,“如果我定要与你比试呢?此箭,瞄准之后绝不虚发。”

    台下一片哗然,继而有杯盏坠地的声音。我迅速看向御座,陛下的身子呈前倾之态,双手紧紧抓着扶手处,目光焦灼,瞪视秦启南。

    但她此时也无能为力,因为那枚簇箭正瞄准了我的眉心处。

    我深吸气,压下心中蒸腾翻涌的愤怒,回首示意一旁肃立的内侍折下一根艾草。我将艾草插在幞头之上,再顾秦启南,微笑说道,“既然王爷箭不虚发,臣斗胆,请王爷赏臣一个彩头,射下臣头上的艾草。于端午佳节,射中艾草,以示王爷为国朝祈福消灾,保佑黎民安康。”

    台上台下一片静默,少顷有人反应过来,率先叫好,接下来便有从众者跟着一道拍掌,适才尴尬的气氛得以轻松缓解。

    秦启南扬起一抹冷笑,高声应道,“好!本王成全你。”一壁再度瞄准好,箭尖始终在我额角和眉宇间摇摆,并未理会那根幞头上挺立的艾草。

    御座上的人骤然起身,直视秦启南,台下众人也慌忙站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秦启南那号称不虚发的簇箭之上。

    我知道他心中对我由来已久的厌恶和愤恨,只需一箭,电光火石间,我的性命就结果在他手里。我适才那样说也不过是在赌,赌他尚存一线理智,赌他仍然心存顾忌。

    我挺直身子,坦然迎向他,等待他射出那一箭。

    秦启南摇摆片刻,终于对准了他的靶心。见他手中一扣,我合上双目,一瞬之后,伴着凌厉的风声,那支艾草已被射落,连带我的幞头都被箭风扫落在地。

    须臾,场中掌声雷动。有人当即举杯向陛下和楚王道贺,众人跪倒在地,共祝国朝永享盛世,陛下万寿无疆。

    我随众跪下,拾起幞头重新整好仪容,再抬眼望向仍然站立在御座前的人,她亦看着我,目光澄明,眼中是浓浓关切和温润笑意。四目相对,我第一次觉得她眼中的柔波是为我漾起,那一眼已经探到我了心底。

    我们彼此凝望,好像周围的人都已不存在,天地间唯剩她与我,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