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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翎永远忘不了那个风雪夜里,他九死一生逃出关外,却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并且浑身是伤。他又累又饿,最终倒在了一间破庙门口。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必死无疑了,可是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置身篝火边,身上盖着毯子,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那个时候遇到姜六,八岁那年初遇,一晃便是二十年过去。

    他对姜家的六小姐始终是心怀厌恶的。那时他做客永定侯府,尚未知道父母双亡的真相,可是连日的受压迫,心中也是带着恨。他厌恶被人欺凌,憎恨被人羞辱,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不留余地。而等到他知道真相后,所有的恨就彻底发酵。

    可是后来他回到京城,却也没有刻意对姜家出手,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小小一个姜家,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他依稀也听到姜家最美的六小姐嫁了人,可是他不关心,也不在乎。总归是不会再有干系的两个人。

    可是谁能料到,时过境迁,他们竟是在这相逢。

    姜家的六小姐也老了,一身素袍,神容枯槁,再无原来鲜活。若不是她自报名讳,他根本不会认出她来。

    他不知究竟,而在之后的交谈中,他才知晓了她这一生的境遇。

    上辈子,她也是很晚再嫁,抵住了家中的压力,最终嫁给了自己的如意郎君。可是一切郎情妾意只是镜花水月,再聪明的人也难免看错了人。

    姜六说:“最初也是好的,可是后来时间一长,什么就都变了。曾经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变成了笑话,曾经的情投意合也变成了两看生厌,一年后依然无所出更是让一切分崩离析,最终听信他人谗言失手将我腹中胎儿弄死之后,一切便彻底结束。我本非和善之人,也做不到委曲求全,欠我的,终须要还。如今分隔两地,他们一家落得凄惨,却也再与我无关。”

    姜六这一番话,说得极是平静,可是整个人却透着彻骨的冷清,像是哀莫大于心死,又像是看破了世事。

    而她这次出关在外,也就是为了寻找一朵百年的雪莲。

    她说,我只可惜了我的父母,一生为我操劳,享不得半点福,父亲已在前年过世,如今母亲也沉疴在身,我却再不能连她都没了。

    姜家三房,也就她一个女儿。

    他从未想到她的一生会是这样,曾经她恣意飞扬,如今却是悲凉辗转,可是他依然疑惑,曾经她将他视作仇敌,为何现在又要救他。他被追杀,图榜满天下,她行走在外,断然不会不知道。

    可是她却说,那不过是年少时的一时气话。

    她说,宫翎,其实我并不讨厌你,那时不过是我年少顽劣不懂事,我喜欢你,才想与你玩耍,才四处堵你,我自来骄纵,只是用错了方式。等到后来听闻祖父有意将我嫁给你,家中姐妹不停嘲笑,我一时羞恼,这才找了你。其实事后我很是后悔,一度想要道歉,可终究放不下面子,而等到鼓足勇气,你却已经离开,然后,一别就是多年。

    她说,后来你再回京城,已经今非昔比,你成了天子近臣,而永定侯府却不复往昔光辉。人生际遇,自来难说,我听闻你扬眉吐气,有所欣慰,却也有所唏嘘。可是后来听说你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时,却也不免怅然。我只记得你倔强隐忍却心思良善,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能阴鸷如此,那时候我甚至想,你是否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宫翎。

    她说,后来我远嫁,后来我流离,而你的事却总是能不停的传入耳里。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废主立新,你篡权误国,等等等等。而到最后,终于传得你众叛亲离天下追缉。那时候我便想,也许再过不久,便是听到你伏地认罪或者终被诛杀的消息。

    她说,只是没想到,天南地北,最后却在这里遇到你。

    他便问她,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她却说,救了又何妨,他人眼里你是罪不容诛的奸臣贼子,可是在我眼里,躺在风雪地里的你,不过是个故人。

    不过是个故人,只一句话,却让他热泪盈眶。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有这么一个人把他当作一个故人,而且还是这么一个他始终充满憎恶的人。

    那一夜,很漫长,却也很短暂,等到天明,风雪停下,便终要分开。临别时她将自己的盘缠跟食物分于他,并在上马后,留下了一句话,她说:好好保重,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他永远记得她背影消失的那个画面,身穿黑色斗篷,身形瘦削又坚韧,在茫茫北风与皑皑白雪里,渐行渐远。

    然后,他也只身北上,继续逃亡。

    而在那个夜里,他也终于彻悟。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了,一切,不过是他执念太深。

    他的一生都被仇恨占据,迷了口鼻,迷了耳目,迷了心窍。他再不听再不信,只愈发偏执入了魔道。曾经他当局者迷,而现在跳出事外,终于全部都能看清。

    当初,姜家六小姐确实对他有善意的,那时他被欺凌,是她站出将人喝退;若是不敌,也干脆拉着他一道躲开;他受了伤,她也翻出药来强塞给……只是她从不承认,而他在事后回想起被仇恨所迷,也只当她是骄纵蛮横,与其他人一样,皆非善类。他记得她羞他辱他,却浑然忘了她帮他护他。

    而他对宫家,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只愿听自己所听,只愿见自己所见,大伯父找他,他也只是不信。其实是真是假如何难知道呢,只要仔细一问便好,可是他却不敢。仇恨支撑了他一身,如果连最后的信仰都崩塌,他又以何再立足。他怕一切属实自己无法面对,所以干脆杜绝了所有的可能。

    当年,他躲在柜子里,也就是听说了那两个叔伯的话,便也以为大伯父也是参与其中。父母双亡的仇恨,寄人篱下的屈辱,让他一瞬忘了当他连日发烧时,是大伯父一直守在床边照顾他,出游在外惊了马,也是大伯父将他护住,宁愿自己折了胳膊,也不愿他有任何差池……点点滴滴,都是发生过的,可是他却将一切抹除。

    他已疯魔,自以为是,并且再不愿回头。

    事到如今他只能想着,如果一开始不那么快的沦入黑暗,那么现在又会是怎样?

    他幡然悔悟,可是已然无用。

    苍茫大地之上,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在那个时候,他已不知生的意义,可是他却不能死,因为还有一个故人,让他活着。那句话成了他全部的支撑,所以哪怕他苟延残喘可怜卑贱,他也始终选择继续支撑下去。

    可是他又支撑了两个月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曾经最忠诚的手下找到他,然后拉开弓弩,将箭射向了他。

    他坠下了悬崖,粉身碎骨。

    在死的那一刻,他并不害怕,他只是看着无边无际的风雪,然后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生,终于结束。

    只是没想到,当他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却再次睁开了眼,然后,一下回到了十九年前。

    ……

    “那是在我八岁那一年,我们刚刚从京城回到江南,也就是我刚刚从永定侯府回了家。醒来时我正发着高烧,然后,就看到我的大伯父靠着床柱一直守在跟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到那一年那一刻,而当我发现这一切不是梦,真的是我死而复生时,我同样惊悸万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选择了将一切重来。

    都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上一辈子我度过了错误的一生,这一辈子我小心经营,是否就能柳暗花明,不再将自己逼入绝境?我想着,我一定要换一个方式,重头再来。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将那场大火的事彻底解决。我依然将那两个叔父弄到家破人亡,虽是残忍,可事关我满门生死,我无怨无悔。而大伯父虽然未曾参与,但事后到底偏私,我终究不能原谅,所以到最后,我将一切摊牌,然后在他的悔恨之中,拿走我该得的,一走了之。

    我告诉他,从今以后,两不相欠。

    后来宫家依然分崩离析,可是这一次却是与我无关。

    大伯父这一生都愧疚于我,他替我兜揽了一切,在他死前,更是将其中的那份宝藏托人交给我,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他也希望能看我最后一面,可是我并没有回去,见与不见已然不重要,我能做的,只是如他上辈子最后恳求中的那样,在三年前皇上对宫家下手时,恳求皇上对宫家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

    我不知道他是否将宫家对我的亏欠告知了他的后人,我只知道,宫家至今都对我感恩戴德,只是他们在我们成亲时远来示好,我却只是觉得没趣。

    仇已报,大伯父亦死,我与宫家除了一个姓氏,仿佛就再也没了瓜葛。

    上一辈子我处心积虑将整个宫家摧毁,到头来我却是走火入魔,这一辈子我饶过了宫家很多人,可是最终只是一声叹息。进与退,得与失,当真只在一念间。

    而在解决了宫家的事后,我这一辈子就只剩下了一桩心事——我得去找到太子,然后陪在他的身边。

    太子裴基,其实并没有什么雄韬伟略,与大皇子相比,他甚至还要逊上一筹。他甚至都有些玩世不恭不成体统,可是他却拥有其他帝王难有的一腔热忱。他喜欢你,便只会全心全意的对你好,他将我从泥潭拉至万丈高处,如同父兄,如同师友,而我多能做的,也就是全心全意报答他。

    我死而复生后,虽然有了预知的本事,却终究不敢做的太过,可是为了他,我却愿意逆天改命,哪怕遭至天谴。所以我从宫家离开后,就去了南疆,因为我知道我会在那等到他。他上辈子是因为在南疆被刺杀才在最后旧伤复发而死,那么,我便要让他避开这个劫数。

    同时,我也是有私心的。重来的这一辈子,我可以选择一千一万种平淡的过法,可是我既然选择留在太子身边,我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上辈子我从侍卫出身,根基不稳,所以才在最后那么容易的倒塌,这辈子我必然还是要走向高处的,为了不重蹈覆辙,我便一定要打下根基,那么,投身军营便是最好的选择。

    我在南疆七年,马革裹尸,九死一生,从一个无名小卒变成人敬人畏的镇南将军,最终,替太子壮大的势力,也为自己建下了功业。如今我的兵权虽然上交,可是我的势力不是那么容易散了的。一旦我想凝聚,那依然能够震撼人心。

    上辈子带来的阴霾太大,我再不愿颠沛流离不得善终,我只想进可攻,退可守,哪怕身处高位江山易主,我都能风雨不倒。所以这一世,我亦争亦抢,却总是留有余地,虽然看似冷面铁手不近人情,可是终究点到即止。强硬只是我的手腕,我所要做的,只是在这明道暗缝中,寻一个现世安稳。

    而当我从南疆回来的时候,我根基已稳,再不用担心旧事发生。

    南疆尚且只是陌生之地,可是京城却是我上辈子经营了十数年的地方,我重入朝堂,便是如鱼得水。

    当我再回京城的时候,我已与原来截然不同,我换了一种方式,然后获得了新生。

    我有了名,有了利,有了权,有了势,我没有血海深仇,我也不再孑然一身,当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时,我甚至都想,我或许可以再找一个女人,与她生儿育女,共度一生。

    上辈子,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也不屑任何儿女私情,我的眼中只有权势滔天,其他任何一切都不过浮尘,所以到最终,我都只是一个人。可是在这一世,我却突然迫切的想要感受一场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想要验证自己,也是可以有血有肉的活着。

    然后,我就在路过一间院子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名字。

    马湘启说,他有意娶姜家六小姐为妻,我一想,那个姜家六小姐,不就是你?”

    宫翎说到这里,终于停下。天光已大亮,他将两世说尽,平仄回环,最终停顿在眼含柔光之处。

    仿佛过去所有的苦难伤悲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了现在的太平安稳儿女情长。

    姜珠却始终安静的听着,就算心中有万千思绪,却也始终不敢出声,可是现在他戛然而止,并且停在这样的地方,她虽是心弦拨动,却终究怔然无响。

    宫翎看着她,却又说道:“上一辈子分别之后,我不知你后来境遇如何,可是这辈子我再听到你的名字,却只是想着,那便就是你了。此时的你依然还是姜家的六小姐,而我辛苦十数载终至安宁,此番机缘,再好不过。然后,我便拦下了马湘启,然后故意走进了你们家的茶楼。我等着姜存孝出现,等着他将我迎至家门,等着,与你再度重逢。”

    他一开始,便是特意奔她而来的,只是虽然他阅历万千,却终究不曾触及私情,所以就算故意接近,却也难免生硬,然后只好装作了疏离。而在短暂的接触到后,他却发现她依然留有骄傲,并且对自己心存敌意。他觉得有趣,却也觉得为难。

    他是要娶她为妻的,可是他这样子,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一念之差,便干脆不作明言。

    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却将一切打破,永定侯府嫁女,他受邀出席,结果他被设计,情急之下便将她推入河中。事后,她怒火冲天,最终却又设局将他推倒帐中。

    他不知如何应付,所以想着法子接近,却总是端着一本正经,却没想到在猝不及防之时,竟然是她将他推倒陷害。可是看着她以色逼人之时,他并没有生下邪念,他只是骤然心动,发现这年轻时的姜六,还真是可爱的紧。

    在那一刻,他突然就放开了,他再不拘谨,也无所留,然后学着她放浪不羁的样子反守以攻,然后,彻底上瘾。

    他还真没想过会在女人面前变成这个样子,言行举止尽是轻浮,实足不堪,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一封封书信,他真真是汗颜,可偏偏又乐在其中。他幻想着姜六看到时气得牙痒痒的样子,觉得自己实在顽劣,可偏偏没法收手。

    在那时,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份别样的欢愉。他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拥有这样的美好。他愿意将它保留,珍藏,用一世爱护。

    一开始,他只是觉得应该是她,可是到最后,他却觉得,这一辈子,只能是她了。

    “姜珠,我不会负你,我会竭尽所能让自己长命百岁,与你一起白头。”晨光落入,最后,宫翎这么说道。

    姜珠目光闪动,良久无言,好半晌后,心中才冒出一句:

    ——原来如此。

    宫翎两世为人,历经沧桑,她一路听来,尽是唏嘘。她从不曾想过他会有此境遇,也从未想过自己曾经有过如此人生。宫翎不过说了两个时辰,可是她仿佛已经跟着走过千山万水,跟着走出了百转千回。

    而到最后,宫翎放下,她也放下。可是谁曾想,到最后他竟然又说出了那样的瓜葛。

    于是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部落尽,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原来如此。

    她一度揣测她跟宫翎是有前缘的,而如今宫翎娶她也正是因为此,可是到现在才知道,他们的确有前缘,可是这一世宫翎娶她,不过是恰好听到。

    宫翎未曾提及,可是她不难想象。宫翎这一辈子或曾想起过她,可也从未放在心上,若非偶然听到了她的名字,也许这辈子她依然不知流落何方。

    可是他有错吗?没有。上辈子他们在他穷途末路时相遇,可是说到底,他们这一生也只有过两次交汇,当不得半点情深意重,所以他死而复生后忘了她,也是情有可原。

    他之后听到她的名字便想娶她,实际上,她还得感谢他。他这一世已然是顺风顺水,无论是谁嫁了他只怕都是盛世荣华,他顾念着曾经的一点情谊,已然是做到了极处。

    他一开始并非出自喜欢,可是后来转为以后,这便已是足够。

    可是尽管道理都明白,为什么偏偏还堵得慌呢。

    怪只怪是自己人心不足痴心妄想。

    姜珠看着宫翎那张尽在掌握的面容,却终究不想妥协,所以她只是翻身而起,挑眉说道:“你都说我上辈子是轻信男人的话才落个凄惨下场,那现在我又怎么能轻易相信你的话?你说不会负我,那么就不会负我了?我可记得宫大人刚刚还说了一句口说无凭呢!所以宫大人想要我留下陪你白头到老,就请您拿出足够的诚意来!”

    说着她披上衣服走出门外。

    门外,朝霞漫天,天晴气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