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逆鳞银狐续南明

一秒记住【千千小说网 www.77xsw.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直到我被撵到门廊下去吹冷风,我也没有从齐连生半夜来访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站在凉飕飕的风中,我缩着脖颈子,愣愣地回头,盯着在风中哐哐直响的门。门上的纱帐湿了个七七八八,里头的灯光漏出来,就像是晨雾中的远山,连绵如黛。

    齐连生就这么出宫了

    要是被多嘴多舌之人知道了怎么办

    要是被人刺杀了,又怎么办

    这皇帝做得,也太任性了吧。

    我正琢磨着,一阵冷风袭来。我猛地一个激灵,揣着袖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莲实似乎已经睡了,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我听到他轻浅均匀的喘息声。就近一看,果见他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望着那张安静的睡脸,我有些嫉妒地撇了撇嘴,这才掀开了被子。

    闻人贺那头好久都没有动静,我疑惑地瞧了一眼,才发现齐连生还站在先前的地方,望着床上的人发呆。说是发呆,其实这呆呆得倒并不明显。

    他来回打量着闻人贺的后背,目光明明暗暗,就像是无数的色彩融合在一起,最终却只剩下一片黑暗。他的眼睛里包含着许多,心疼、自责、悔恨、嫉恨还有说不清的绝望,可是就是这么多强烈的感情,表现出的却是一片平静。

    闻人贺的汗顺着额头滴下,落在垫在身下的锦衾上。小小的水珠在光滑的缎子上滑动,最后才慢慢地渗下去,留下浅浅的印子。

    屋内的一切好像都被无声地放慢了。

    在这样缓慢的场景中,齐连生几乎处于完全静止。

    窗外的雨声轻了又重,重了又轻,如此反复了好几轮,他才有动作,只见他微微迈开步子,在闻人贺的床边轻轻地坐下。就是这么轻轻的一下,却似乎牵动了闻人贺的伤口,他浑身一颤,撑开了恍恍惚惚的眼睛。

    一滴汗垂在他的眼睑上,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的疲惫。

    齐连生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在虚空中。

    闻人贺歪着头,望着他的侧脸。良久良久,他叹了口气,又重新垂下了脑袋。

    我原本以为,闻人贺会哭的。

    就像轩辕姬的书中常写的,当情郎为了种种不得已的苦衷委屈了姑娘们,一旦半夜来寻,姑娘们必将先甩个结结实实的脸子,然后背过身去,掩面痛哭。

    瞧着如今的情景,闻人贺这背是背不过去了,掩面也着实有点难度,但痛哭这等小事,还是可以做做的。

    没想到,先掉眼泪的却是齐连生。

    他绷着身体,搁在膝上的手好像想捏碎膝盖骨一般,呈现锋利的白。嘴唇被抿成了一条线,眼眶僵硬地撑着,眼泪就像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似的,毫无预兆地落下。

    灯光闪耀在他脸上的泪痕,就像是我某个夜中坐在云头上,磕着瓜子俯视现世时,看到的不知名的小河。我还记得,那时候瓜子壳被风吹落,散得到处都是。

    齐连生全身发抖,我打赌,旁边的闻人贺早已感觉到了。可是他就只是低着头,仿佛睡着了一样。

    又是冗长的沉默。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许多,风猛地吹开了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扇,卷着硕大雨点的风刮进房间里,落在黑沉沉的地板上,湿泞一片。

    齐连生似乎听到了动静,怔怔地转头,望了过去。

    窗边的花枝被吹得起起伏伏,刚鼓的花苞没来得及开,就被风雨打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落叶随着风飘进来,在地上形成了一幅没人看懂的画。

    风狂野地舞起床上的帐子,光着身体的闻人贺也不知冷不冷,始终没有反应地垂着头。也不知是知道错了,还是委屈。

    齐连生起身将窗子关上,房中原本张牙舞爪的一切陡然停止。只剩下窗下湿滑的影子,能证明方才的混乱。

    再次回到床边的时候,他的泪痕也干了。

    好像终于酝酿好情绪似的,齐连生低头望向了闻人贺。

    “记得你十二的时候,朕曾经送了只漂亮的画眉给你。”

    我一听这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以为,在这种血淋淋的时刻,怎么着都应当是要讨论一些血淋淋的话题么。就比如说,上次我抠脚抠出了血,也同你这血一般,流得浩浩荡荡的。好吧,如果嫌这个话题不合适,也是可以商量的么。

    可是上来就说个八竿子打不到的画眉,而且还是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画眉,这是什么迂回的路线

    但不管我如何腹诽,那头的齐连生终究是听不到,他也就只管自顾自说下去。

    “那只画眉很好看,也很聪明,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叽叽喳喳地叫唤,你喜欢得不得了,成日个拎在手里,就连同朕一起的时候,也总想着你的画眉是不是寂寞了,是不是想你了。”

    闻人贺仍旧默不作声,齐连生就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一开始并不觉得,只是觉得你贪新鲜,等新鲜劲过了,你就会将那只画眉忘掉的。可是朕等啊等啊,等了好久,也没有等来那一天。”

    我调整了个姿势,继续听。

    “后来,朕却渐渐有点嫉妒起那只画眉了,朕知道,这样很不好。可一旦嫉妒起来,朕便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送你那只画眉呢朕只有你一个,可你却有了一只画眉,不再只有朕一个了,朕为什么要送你那只画眉呢,到底为什么呢”

    齐连生的倒影落在帐上,形单影只的。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反复质问自己的少年,他失魂落魄,似乎恨不得把高高在上的自己,变成那只被锁在笼子里的画眉。

    “那只画眉是真的很好看,朕原本也很欢喜,可是,当你把它拎到朕面前的时候,朕望着你的笑脸,却觉得怎么都没法喜欢起那只画眉了。明明那只画眉就是朕送你的啊。后来,朕又想,或许,你是因为那只画眉是朕送你的,你才这么高兴的吧。”

    齐连生的脸色一如既往。

    “这么想着,心里便舒服了很多。可是,有些东西一旦产生过,就不会轻易消失,就像是你这背上的疤一样,再怎么细心照料,都没法变回从前的样子了。”

    阴影中的闻人贺,缓缓地睁开了眼。

    “后来你的画眉没了,你到朕的跟前哭,朕心里却是高兴的,终于死了,那只画眉,终于死了。”

    灯影幢幢中,我看到闻人贺的瞳仁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齐连生低头望着他的头顶,眼睛很像我在上林第一次见到的闻人贺,那么黑,那么幽暗,好似把夜幕扯碎,生生地揉进去似的。

    “你很奇怪,为什么朕会说那只画眉死了,而不是飞了吗”

    灯芯烧到了尾端,灯光陡然一下变得很浑浊,空气里似乎沉淀了无数的尘埃,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人贺的手指隐隐颤动,背上的伤口出血凝结成一团,愈加的血肉模糊。

    “是朕杀的。”

    齐连生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我猛地一个出神,想起了莲实的后脑勺,一回头,见到的却是他的脸。他的脸窝在被子边上,只有半张露在外头。紧闭的眼睛边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是朕亲手拧断了它的脖子。”

    齐连生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尸体,就埋在你的窗户底下。”

    闻人贺的指尖还在颤抖着,眼底是一片的冷清。

    “那一年,你窗边的梅花开得尤其好看,好记得吗”

    闻人贺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旋即又突然张开。再一看,却是齐连生的手正抚摸着他的肩颈,接着便是虚虚地抚上那惨不忍睹的后背。

    闻人贺如惊弓之鸟般,四肢紧绷。

    “贺变成这样,朕真的很心疼。”

    齐连生直呼他名字的时候,我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手心被人用针刺了下似的,我的手指重重地缩了一下。正疑惑地望着手心,那头就传来的齐连生低沉的声音。

    “如果没有贺,朕到底该怎么办呢,所以贺,下次不要这样了。”

    回答他的,是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寂静。

    “朕知道,你很疼,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朕呢,像你一样疼吗”

    闻人贺微微侧头,似乎要向他看过去。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的话……”

    闻人贺突然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咣”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齐连生的袖中挣脱出来,跌到了地上。

    唔,那东西倒是很精美。晶莹剔透的玛瑙,美轮美奂的珐琅,还有巧夺天工的雕镂,除了尾部那简陋的闪着寒光的银色铁片,一切都让人不由得想去感叹。

    因为这个动作,闻人贺背上的伤口猛地撕裂。原本已经凝成的透明色软痂,如被人一脚踏碎的冰层一般,猛地裂开。血珠子就像是舔着伤口的舌头,缓缓地滑过他的后背,一直落到被子上。

    齐连生面露喜色,受宠若惊地搂住了闻人贺,脸颊在他的颈边亲昵地摩挲。

    闻人贺脸上几乎没了人色,嘴唇苍白得像是相府刚粉的院墙。

    “我就是那只画眉。”

    他眼神恍惚,喃喃地说着。

    这是我第一次从闻人贺口中听到这种饱含着怨恨的话,平时的他总是隐藏得极好,就像是个没有悲喜的人偶,即使笑了,也好像不过是匠人随手描上的神情罢了。

    今晚的他,不知是因为那五十鞭子的伤热,还是因为那只被齐连生拧断脖子的画眉,陡然添了活人的气息。就像是被喜鹊吹了一口气的死蛇,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慢慢地苏醒。在经历着这么多年的压抑之后,某些东西终于苏醒了。

    齐连生大概没听到他的话,仍旧满足地搂着他。从我的角度看去,闻人贺背上的血越来越多,就像是溃堤的洪水,几乎将将他淹没。

    他愣愣地睁着眼睛,拳头缓缓地握起。

    齐连生是在替他清理了身上的伤口,并且周到地抹上药之后,才轻手轻脚地走掉的。望着他为他擦药的样子,我几乎要忘记,这人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是那么温柔,那么细致,就是一个体贴的情人。

    他回身关上门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了许多。雨点打在地上的水洼上,泛起了让人心旷神怡的小涟漪。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

    “是朕是你的画眉才对。”

    似乎是因为今夜的风大,这句话被风吹着,清清楚楚地落在我的耳蜗里。

    怔怔地将头从被窝里伸出来,我望向了齐连生的背影。

    他没撑伞,脚步踏着浅浅的积水,孑然一身地走着。

    在斜斜飘落的雨丝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萧条。

    这场三角恋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我突然就不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