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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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晷转了一圈,我已经坐在了老司命的蘑菇地。

    此时的我,不像上回一般关心那个被老司命定义为魔的狐仙,而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地等着莲实进来。

    老司命瞧着一脸焦急的我,放下手中的茶盏。

    “阿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含糊地摇摇头,眼睛仍是盯着蘑菇地的尽头,“没有啊。”

    他显然不信,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凑到了我的跟前,狐疑地端详着我。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我继续摇头,“没有啊。”

    “真的”老司命高高地挑起眉毛,脸歪七扭八。

    我目光游移,“嗯……”

    他还想开口,万幸的是,此时,莲实正好出现在视野里。我赶紧转过头,回忆起那天的事,又顺便确定了一下自己将将才编好的剧本。

    老司命远远地看到了莲实,立刻换了张笑脸,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招呼他过来。

    余光里,莲实瞧见我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走到我旁边,落了座。

    虽然上回已经经历了一次,但这次,我仍然觉得有半个身子在发麻,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就像是不小心在阳光里睡了个午觉,醒来的时候,发现压麻了半边。

    老司命如上次一般,帮他掸着袖子上的灰,边掸边道:“后头的蘑菇都送出去了”

    “嗯,只留了一些自家吃着。”

    接下来的事,就同那天一模一样。我同样是低着头,不过心情却与上次大相径庭。

    没多久,蘑菇地的边上就剩下我和莲实。

    嫩汪汪的蘑菇散发着清新好闻的味道,我闻着这香气,蓦地想起了那一天莲实眯起的笑眼,还有嘴角说不清是不是嘲笑的起伏。

    忽然就觉得,我如果就直接承认了,好像也不坏。

    不过转瞬,我就否定了这个臆想。摇了摇头,我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那个……没在南斗宫啊”

    听到我主动同他搭话,他的神情一如上次那般惊讶。他这张惊讶的脸,同空气中蒙蒙的水汽很是相称,显得分外的赏心悦目。

    额头上的暗疮已经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对硕大的黑眼圈。突然有些感慨,怎么近来每次见到他,都不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呢,如果是那样,我倒还有些勇气对他说实话。

    他蹙着眉头,“嗯”了一声。

    这场谈话进行到这里,就算是卡了壳。上次,我就是这时愣头愣脑地提到了暮玄的事,从而出了那么大的丑,也让事情走进了死胡同。

    这一次,我是有备而来。

    “暮玄的婚礼,你要去吗”

    我故作轻松,可是紧握的手心和嘴角不自然的抖动却可能随时泄露我的紧张。

    莲实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紧。他紧盯着我的脸,似乎正在揣测我的心思,我抬起头,不自然地同他对视。

    “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几天前。”

    他又“嗯”了一声,转过头,望向了远处结了薄雾的山。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很轻,如果不是我一直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很可能会听不到这句话。

    心情猛地有些微妙。

    深吸了一口气,我尽量坦坦荡荡地望着他,“一起去吧”

    他转过头,微微敛着眸子看我,我猜想,此时他眼里的我一定很僵硬。

    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细细地观察他每一个眼神的转变,生怕他从我别扭的演技里看出端倪。硬挤出笑,我继续道:“暮玄的婚礼,一起去吧”

    他没搭话,只是静静看着我,可能,他也在观察我吧。

    因为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我莫名地紧张。

    时间慢吞吞地走过,拖得人几乎精疲力尽。我就这么和神情古怪的莲实对峙着,心跳快得不像话,好像随时会骤停。

    “好。”

    良久,他才说出了我梦寐以求的答案。

    我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虚脱似的瘫了下去。

    “演技这么差,我真担心轩辕姬的寿礼。”

    这话像是一道响雷,重重地打在我的头顶。脑中懵地一白,连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去的,我都有些恍惚。

    雨声连绵不绝,我一个激灵,回了神。

    撑着伞的莲实还在定定地望着我,护城河边上人越来越多,戏台那头甚至已经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伞时不时被别人的伞磕到,猛地一个摇晃后,便飞溅起无数的水花。

    “殊七去找你了吧”

    回忆起今早殊七诡异的表现,我忽而就有点懊恼自己太傻太天真,竟然没有去深究一下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地要让我到这护城河边上散步。

    这约摸就是凡人常说的,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了。

    我整天个上蹿下跳地躲莲实躲得勤快,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手下的人居然能把自己给出卖了。

    由此,我不禁要想,这番回去,是不是有必要整顿一下孟婆庄的纪律。

    莲实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是幸灾乐祸地动了下嘴角,道:“殊七说,如果我不下来,你这次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我撇嘴冷嗤,“胡说八道,我这好得很,哪里有熬不过去一说”

    莲实也不遑多让,“好到印堂发黑”

    我瞅了瞅他,半信半疑地将袖袋中的铜镜掏了出来,对着脸好生照了一通。印堂发没发黑我看不大出来,可是眼下的这两个黑眼圈却像是被人用墨胡乱抹了一顿,黑得更明显了。

    诚惶诚恐地扒了扒眼底,“怎么会这样”

    转念一想,刚才我动用了流年晷上了一趟天界,莫不是因为这个

    心头蓦地升腾起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莲实沉着一张脸,“终于知道自己是顶着一张死人脸在溜达了”

    我瞪他一记,没好气道:“我在孟婆庄里天天与死人为伍,有张死人脸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倒是你,一天到晚受着神光蒸蔚,却还顶着张死人脸才是问题吧”

    “看来是过得不错啊,都已经学会牙尖嘴利了。”

    我很是不屑,“说不错,自然就是不错。”

    “嗯……”他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煞有急事地拖长了调子,“既然如此,我还是回去吧。”

    戏台那边突然传来了锣鼓的声响,大约是因为下了雨,声音听起来雾蒙蒙的。我听着他说的这话,心里突然就有点失落。

    “要回去了吗”

    我这话语气有些怨怼,一出口便后悔了。

    莲实收回了将将迈开的步子,转过头,一脸懵懂地望着我,“我不应该走吗”

    一口口水哽在喉咙口,我别扭地清了清喉咙,重重点头,“该,该……”

    戏台那边的锣鼓声愈加热闹,百姓们伸长着脖子,兴高采烈地同我擦肩而过,裙角被众人的脚步踏起的水花溅上,形成了一排密密麻麻的泥点子。

    “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

    莲实望着缩着脖子窝在伞下的我,没什么情绪道。

    我心里着急得很,眼看着他转身就走,想也没想,手一伸,一把就拽住了他的袖子。因为我这一拽拽得十分有力,甚至将他的袖子拽出了一记粗噶的布料拉扯声。他一个趔趄,就着被拉得严重歪斜的衣领,意味深长地望向了我。

    被这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烫,我慌忙松手,以防万一,还特地将这只十分不听话的手收到了身后。

    “有事”他依旧是一脸懵懂。

    “啊”我怔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啊。”

    他听罢,便迈开了脚。

    “诶,那个……”

    我伸长胳膊,朝他的背影招了招手。

    他又回头。

    戏台那头的锣鼓声和人声混杂在一起,吵得耳朵嗡嗡直响。

    “那个……既然来了,要不……要不就看完那头的……再……再走吧”

    惴惴地望着他,我手心冰凉。

    最终,莲实还是给了我这一点面子。

    大雨继续滂沱,和着稀泥的水纵横流淌,几乎要漫过脚面。此时的河畔又恢复了平静,连迟来的百姓也聚到了远处的戏台,一时间,那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落差如此之大,我险些不适应,好在因为同莲实一起,我也没什么心思理会那些。

    “听殊七说,这次的事同轩辕姬的本子一样”他掸了掸手面上的水珠,问道。

    此时,我们已经站到戏台边上,找了个舒坦的地方看起了热闹。

    随着一记古怪的笛声,戏台上的大幕缓缓地拉开。因为下着大雨,这幕显得尤为的厚重,每拉动一下,都好像摇摇欲坠。

    大雨中,一群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从大幕后头鱼贯而入。他们将脸藏在黑暗里头,只露出狐狸面具上惨白的鼻尖。原本应当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大雨中听起来杂乱不堪,但这一幕却依然庄重肃穆。

    像是有人在梦呓一般,后头传来了低低的琴音。

    黑衣人在窃窃私语般的琴音中款款移步,跳出了阴柔的舞步。好似是一人化出了无数的分身似的,那些人甚至没做任何眼神交流,动作却一致地教人迷惑。

    戏台在他们的脚下踢踏作响,声音仿佛与漫天的大雨化作了一体。

    琴声始终维持着沉沉的音调,忽长忽短,好似梦中的回声。

    戏台下的百姓们都绷紧着身子,闭息凝视着台上,只剩下雨水扑打着雨伞的声响。

    一曲舞毕,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先前的笛声。

    婉转低回的笛声中,大幕一合一开,黑衣人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张宽敞的床榻,床榻之上,一个男子正沉沉地睡着。

    看到这里,我便想到先前听过的传说。

    “这大约,演的是初代翡翠城主和狐仙相遇的故事吧”

    莲实没应我,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戏台的方向。

    我自觉无趣地撇撇嘴,从他的侧脸上收回了视线,可饶是如此,我依然对台上那出戏兴趣缺缺。闲来无事,我开始在人群里寻找起了一早出门的桃夭一家。

    各式各样的伞在面前汇成了一片花海,先前没注意,此番一瞧,竟发现人多到了不得了的地步。

    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从人群里把桃夭给找出来。

    虽说昨夜没怎么睡好脸色有些苍白,但她的眼里却看不出半点的渴睡。只见她坐在父亲的肩上,一双眼睛失了魂似的盯着戏台上那黑衣白面如鬼魅一般的人影。

    即使隔着这么远,我都能看到她眼里炙热的光芒。

    雨水像是从天上倾泻而下,我隔着模糊成一团的雨幕,望着目不转睛的桃夭。

    缓缓地,一股黑雾在她的身边升腾起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望向了戏台东面的角落。

    在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影子静静地伫立着,她没有打伞,湿透的头发像是粘腻的海藻一般贴在额头上。肮脏的衣物像是陈年的裹尸布,紧紧地缠绕着她的身体。

    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慢慢地抬起头,同我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