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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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息死了。

    任凭我多好的想象力,都不曾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程度。

    那时的青绾,失魂落魄地从水里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掉,就悄然无息地离开了明珠城。前些日好不容易出现在她眼中的光芒就像是被黑暗吸走似的,消失了干净。

    如今的她,再不是高息口中的普通女孩子,不过就是一具傀儡罢了。

    而这具傀儡,在掐灭了生命中的唯一一丝光芒之后,终于,回到了翡翠城。

    当她满身血污地出现在桃夭一家面前的时候,那对夫妻像是见到恶鬼似的,吓青了一张脸,跌在地上好一会儿没能起得来。

    “你……”

    青绾垂着眸子,望着他们狼狈的样子,翘起了嘴角,“我是青绾啊,爹娘不记得了吗”

    一旁的桃夭脸色惨白,像极了门廊下的狐狸面具。

    “你……是青绾”

    闻声,青绾微微抬头,望了过去。那一瞬,她左眼下的痣如同一颗新生的心脏,蠢蠢欲动。温热的风拂起她的衣袖,斑驳的血迹如同跳动着的黑色火焰,见风暴涨。

    她正视着紧咬牙关的桃夭,一步一步地靠近。

    桃夭的娘眼见如此,一把拽住了她的衣摆,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你……”

    青绾停下脚步,低下头,望向了攀在自己小腿上的母亲。她浅色的瞳孔一阵阵地紧缩,就像是某种畏光的动物。

    “青绾……你不要害她……”

    青绾一动不动,幽幽地开口:“说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低头看你呢。”

    女人一个激灵,颤抖的手指从她的裙摆上畏畏缩缩地移开。

    青绾不为所动,继续咄咄逼人,“从前,我都只能仰着头看你,原来低头看人的感觉这么好,怪不得,咯咯……”

    她蓦地一个冷笑,笑得夫妻二人惶恐地缩成了一团。

    “怪不得你总是这么看我。”

    青绾说着,眼眶泛起了猩红。

    似乎觉得吓得抖如觳觫的父母很没有意思,她又重新侧过头,望向了紧靠着门柱的桃夭。后者咬紧牙关,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桃夭。”

    她轻唤着不远处的桃夭,眼睛背着光,晦暗不明。

    桃夭猛地一震,踉跄着退开。

    “桃夭。”

    她口气更轻,亦步亦趋。

    “你不能害她……”

    女人不停地用拳头捶着地面,发出了咚咚的闷响。男人的脸色已接近透明,他瘫倒在地上,只有嘴唇像将死的鱼一般张张合合。

    青绾置若罔闻,只是缓缓地靠近。

    “桃夭。”

    她就像是怕吓着她似的,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出声。

    桃夭的脸色便没有因此好转,相反地,她额上冷汗涔涔,看着青绾的眼神好似她正举着把白晃晃的尖刀对着自己。

    她一路后退,却不知不觉地退到了墙角,当单薄的后背碰上墙壁时,她眼神绝望,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青绾笑着,温柔地向她靠近。

    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几乎要贴上自己的鼻尖时,桃夭再承受不了,闭上了眼睛,紧咬嘴唇,呜咽出了声。

    “你不能害她……”

    女人的哭声尖利中带着喑哑,敲打地面的声音杂乱无章。一直沉默的男人看到女儿命悬一线,似乎也再忍不住,癫狂地红着一双眼,他霍地站起了身。

    可他的步子还没有迈开,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就连一旁一直哭着的女人也像被人掐住脖子似的,猛地顿住。

    墙角边上,一身血污的青绾紧紧地抱着哭得满脸狼藉的桃夭,像是梦呓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桃夭……”

    “桃夭……”

    “桃夭……”

    ……

    青绾自愿回到了地窖,这是一家人始料未及的。

    当她沿着阴暗的阶梯一步步地走进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时,桃夭就只是红着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不知怎么的,我竟觉得,青绾单薄的背影,是那么的悲怆。

    那之后的很多天,地窖里都没有任何动静。青绾就像是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发霉的被褥上,就连看不清模样的虫子从脚踝上爬过去,她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接着,在某一个迟来的早晨,莲实终于回来了。

    当他看到哭丧着一张脸的我时,显见着愣了一遭。

    我趴在粗壮的树枝上,四肢像是农家门廊下的腊肉串似的,伴着风随意地摇晃。瞧着他来了,好半晌,我才蔫蔫地打招呼,道:“早。”

    他没理会我,而是径直走过来。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细细地端详我的脸。

    今日起得早,忘了洗脸。思及此,我腾地起身,用袖子胡乱地将脸揩了一把,这才清了清嗓子,吧嗒吧嗒地望向他。

    他面无表情,只是盯着我看。

    疑心自己没揩干净,我下足了狠劲,又揩了一把。脸皮上一阵刺痛,估计泛起了红。

    他仍然没移开目光,看得我猛地一阵心虚。

    “看……看什么”

    “你最近……”

    说到一半,他停了下来,接着便是莫名其妙地翘了一下嘴角。就因为这么不经意的一下,我胸口的那头老鹿就像是被人从腚上狠狠地踹了一脚似的,猛地发起了癫。

    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我拼命地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冷静。即便如此,也没起到一丝作用。

    他好看的嘴角依然翘得赏心悦目,声音也好听得让人心头一麻,说出的话更是让人……

    “你最近是不是又变丑了”

    让人想一脚踹在他的脸上。

    老鹿一个趔趄,嘭地摔了个狗吃屎。

    我嘴角抽了抽,再不理会他,再次半死不活地趴下了。他调戏了我这么一番,似乎舒坦得不行,是气色也好了,动作也麻溜了,就连脚步也跟着轻快了许多。

    偷瞄着刚刚在树下落座的莲实,我泄气地长呼了一口,自顾自嘟囔道:“什么嘛,连被蚊子咬了一口也得痒三天呢,你这完全没有症状是什么个意思……”

    树下的人动作顿了一下,接着狐疑地仰起脸,我心头一颤,连忙抿嘴噤声。

    “你刚才说什么吗”

    望着那张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懂,还是佯装不懂的脸,我赌气似的大呼:“没有!”

    他不明就里地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即便耸耸肩呷起了我早前倒好的凉茶。

    心头一阵发堵。那头刚才还很老当益壮的鹿骨碌了两下,吐了一地老血,终于消停了。

    约摸,只是我一厢情愿吧。

    依稀记得阎君曾经说过,男人的话,十句里头,顶多就能相信个一句半,可有些女人吧,偏偏就硬要相信个十一句半,把那些个胡说八道一股脑的都信了就算了,还偏偏要自己意yin个一句半来信一信。

    说到底,什么爱的死去活来,都不过是在自我满足而已。

    当时的我只是被美色所迷,倒没想去深究其中的奥妙。

    如今一想,自我满足这话,说得真是相当的精辟。我想,恐怕也只有阎君只要阅尽千帆的,才能说出如此一针见血的话了吧。

    就说我和莲实。

    我在这头自我满足得痛快,人家却在那头不痛不痒。到头来起起伏伏的,也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虽然想这么觉得,但若是按照这个路数去想,那天的他的行为,又要如何去解释呢

    是一时兴起,还是故意逗我的

    下头的莲实搁下了茶盏,仰躺了下来,视线正好和我对上了。我一颤,慌忙埋下了头,生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

    “喂。”

    我听到动静,露出了一双眼睛瞧他,“作甚”

    “起风了。”

    愣了一下,我这才静心去听,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就好像是一群陌生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风从垂下的袖子边上拂过,惹得它们猎猎飘动。

    “嗯。”

    天上的白云被风撵着走,骨碌骨碌地滚着圈。

    他将手枕在头下,悠悠哉哉地望着我,“要是把你刮下来怎么办”

    “嗯”我不解,“风怎么会把我……”

    说到一半,我才发觉气氛不太对劲。把我刮下去的话,不就……

    莲实的嘴角翘得暧昧不清,眸子倒映着半片树荫半片蓝天。

    心头一动,又开始隐隐地躁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在耳边吹了一口热气,暖呼呼的,湿漉漉的。

    我觉得,莲实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了。

    “你这么重,砸下来,我估计就剩半条命了。”

    热气蓦地转凉,吹得后脊梁一阵阵恶寒。

    “那你放心,我这么重,风再怎么刮也不会把我刮下去的。”我瞪着他,恶狠狠地咬回去。

    他依旧老神在在,“哦,是吗,这可不一定吧”

    “一定,你就安心地睡死过去吧!”

    他眼神闪得忽明忽暗,发尾在风里摇摇晃晃,“那天,不就是刮到我身上了吗”

    肋骨阴阴地一疼,我收回了脸上所有或真或假的笑意,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当我注意到他眼里模糊不清的戏虐时,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莲实。”

    我面无表情,心跳得轰隆隆的。

    他似乎也瞧出了我的转变,居然也慢慢地敛起了笑意。他眼波平静,眼珠上的半片蓝天上,成团的云彩变幻个不停。

    望着那眼中的天空,我突然就想起了阎君的话。

    我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呢。

    心头的怨气陡然就化成了一缕叹息,我就着刚起的风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胳膊里,小声地嗫嚅了一句。

    “没什么。”

    我这一辈子,大概就只有这么大的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