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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 姐弟相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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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把她挤得挪不动脚的混乱火并中,她虽然没有见过三郎在南九州岛的杀戮,却亲眼见到了三郎那染血钢刀差点砍向二郎的情景。

    如果那时她没有恰好赶回来,没有赶在南北两坊刚开始动手时就挤进了对峙的人群里,没有在惊骇之中忘记了恐惧,在人群中扑出去,狠狠撞到了三郎的胸口,一耳光甩到了他的脸上,把他推得倒退了两步。

    ——她不知道二郎和三郎那一天到底会如何收场。

    她也记得,在还没来得及染满血腥的河道边泥地上,在她过于震惊的脑袋里,那时根本想不出别的办法去阻止坊民的内斗。

    她背着扶桑海商,到内地游说各地领主破除官办贸易,是在挖他们的墙角,那天能一路平安赶回到唐坊,就已经耗尽她这些年积累的所有人脉。

    过去几年里,她也从没想过要在弟弟们的手下里安插自己的亲信,

    她只有孤身一人。

    那时,她只能本能地像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乡下泼妇一样,抓着二郎不放,打滚哭骂,披头散发让季辰虎把她一块儿给杀了……

    她还记得那时她哭骂的尖刻言语:

    “忘恩负义的下贱种子,忘记了爹娘,忘记了祖宗!瞎了心的东西!为了几条河道,今日你就要拿亲兄弟开刀,明天你再拿亲姐姐开刀,后日大后日,你又容得住谁?谁又敢跟着你——”

    三郎身边的那十几个最亲信的小兄弟,如今已经长大,吃过她的饭,穿过她的衣,自然不敢来拖她,反倒是那许家的六兄弟,居然还敢伸手来碰她,要把她拖走——

    她那时也想不起什么古汉书里面看来的“谋定而后动,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般的训诫,她接到坊中内斗的消息后,只来得及摆脱一路上不断出现截杀她的山贼,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她只看到二郎身边的渔户虽然增加了,也绝比不上三郎身边那上万的陌生面孔。

    完全打破了她所有的预期。

    更不要提,还有那要把她拖走,鼓动着三郎继续干下去的许家兄弟。

    她只能拼命锤打着三郎,死抱住他的双腿在地上哭叫乱骂着:

    “看看你造的什么孽,你还没死呢,你姐姐就要被人欺到头上来!爹娘在天上看着呢!你九岁的时候,我们逃出村,我被路过的扶桑山贼多看了两眼,你就知道有危险,能背着我一天一夜逃了几十里的水路,也没有忘了拉二郎一把,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又管我这个无用的姐姐,我当初还不如跟着爹娘一块儿死绝了,不用再睁眼看着你这没天良的王八羔子——”

    三郎一直没有动弹,任她打骂,却也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

    倒是那许家兄弟吃了她当面唾过去的几口吐沫,因见着吐沫里带着血,不知道她是咬了唇还是咬了舌头,便迟疑了起来。

    就这样疯子一般歇斯底里地哭闹着,只当他身后等着的那一两万持械渔民都是空气,她知道季辰虎已经骑虎难下。

    但她更知道,她要是一松口,一后退,这已经争红了眼二万之众涌上来,真的会把身后的二郎,还有李先生那些邻居,那一万多的北坊坊众全都杀光杀败了,才会有个结果。

    他们死了,接下来谁说不会轮到她?

    以前她还能接济三郎的吃用衣食,现在三郎已经不需要她了。

    三郎现在的眼神,实在让她想不起不过是几年前,他还是一个会在深夜里担心死而复活的阿姐被和尚咒杀,所以翻山越岭,偷偷到驻马寺寺奴寮舍里来看她的孩子……

    然而,那一日,三郎终归是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从他手上拿走了刀……

    ……

    “季妈妈,我的嫁妆册子拿来了吗?”

    她站在货栈门口,看着街道尽头,有内库坊丁打着火把,慢悠悠赶来了一头青帐乌篷的牛车,她乘坐去驻马寺。

    车上,已经按她吩咐回内库准备的季妈妈,扶着坊丁的手,从车辕上走下。

    她双手向她呈来了一只木盒,小蕊娘上前打开,可以看到里面厚厚几册分家后的嫁妆册子,还有册子上面放着的一枚私章,一串内库铜钥匙。

    “三郎回来如果要见我,妈妈就把这盒子给他,让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但只要我一天还是坊主,十二条河道就要在季氏货栈名下全权打理,他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就击鼓,召开里老会重议坊主!我也知道他嫌里老会的人都没血性图安稳,你告诉他,他尽可以马上召集全坊坊民,看他们南坊人多势众却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他进扶桑内地——”

    说话间,她又叹了口气,把声音里的三分的烦恼给消淡了去,不等黄七郎疑惑她这会儿去驻马寺就是为了避开三郎,她抬头望向远外鸭筑山中灯火通明的驻马寺,听着那来回撞响的震荡佛钟,稍稍沉默,双手慢慢合什,轻声地默念:

    “南无阿弥陀佛……”

    小蕊娘便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悲凉寂寞的意味……

    “大妹子,你这是——”

    她睁开眼,看向疑惑的黄七郎,轻声道:

    “黄七哥,这佛钟是二十四声,不是示警的钟声,而是寺里有高僧归天了……”

    在天中渐升起的清寒月光下,她的神色间渐渐有了悲凄之意,

    “是空明大师圆寂了……”

    十年过去,当初在驻马寺里庇护过她的十二位大宋老僧,已经渐次凋零。

    最后这一位空明老禅师高寿已经八十有三,他不仅在她十岁入寺时就帮助、保护过她,还曾经对季辰虎有再造之恩。

    空明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出面劝说同伴里的一名隐居老武僧,请他出了苦修斋,教会了三郎怎么在马上马下、陆上海浪里正确使用那一身蛮力,教会他怎么用呼吸调气来平息他渐来渐暴躁的脾气。

    那一年开坊时的火并后,她经由王世强之力,在坊中引入宋商,开埠经商,南北两坊平分十二条河道,二郎、三郎两兄弟握手言和,没有再起冲突。

    他们三姐弟仍然和以前一样,一起住在亲手搭起来的季家小院里,虽然谈不上相亲相爱,却也能互相做个伴,让南北坊民们之间也平平静静地相处。

    然而三郎不知犯了什么病,偶尔会半夜里突然起来,在院子里乱挥拳头,后来便发展到夜夜如此,把院子里的瓜棚里都挥刀砍成了破烂。

    不论是宋医还是巫医,她都请来给三郎诊了脉,却没有确切的结果。

    她天天煎着清心的药让他服,看似安静了几天,没料到有一天夜里,三郎乱挥的刀砍在了二郎北屋的屋门上,逼得她只能以督促二郎学习之名,第二天就把他叫到了自己屋里。

    因为三郎的病,二郎已经住在李先生家好几回了,再让他住出去,坊里又要起他们兄弟不和的流言,她只能带着他和许七娘子两个人,一起睡在了隔开了三间的东正屋。

    然而三郎再次发病时,她却只能披衣而起,看着左右梢间里本就没有睡着的二郎和许七,一手拉着一个,坐在漆黑不敢点灯惊了三郎的屋子里,徒劳地安慰他们。

    她感觉到了二郎微微的颤抖,还有许七茫然无知的傻笑……

    她不知道许七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二郎的颤抖传递出来的是恐惧还是愤怒,他是不是又回想起了十岁时尸横遍地的疫病小渔村。

    这位已经快十五岁,最喜欢读宋书的少年,也许又回想起了那年疫病侵来时,三郎在村子里为了让父母姐姐醒过来所做的事。

    季辰虎除了从二郎碗里抢过了也许能治病的草药,要喂给自己死去的亲人,还按照村子里口耳流传的神婆巫法,把没有死绝的重病村民割喉放血,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个堆叠起来,堆成了活人垒,为上天祈寿……

    那个九岁的孩子,以为这样就能让父母和姐姐醒过来。

    她也是在收容了季妈妈五个巫祝后,才在偶尔的谈话里猛然明白当初那小村子里堆起来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三郎每每担心她在驻马寺里被和尚咒杀是为什么……

    在三郎心里,她是因为巫法延寿才活过来。

    然而,更要命的是,也许二郎和三郎的不和在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不仅如此,三郎的狂症何尝不是那一次天灾疫病里遗留下来的祸根?

    那个九岁的孩子到底是在怎样的恐惧中,残忍到下手割开了那些同为亲人的村民们的咽喉,他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死守在父母亲人的尸体边,度过了那些日子,一直等到她的醒来……

    ……

    为了三郎的病,她只能回驻马寺向空明老禅师哭诉。

    尽管因为她在唐坊做山寨货的风声传到了老和尚的耳朵里,他已经渐渐不愿意见她,更不愿意被她接到唐坊来供养,只送了她一个“慧空”的法号,让她学会静心。

    但他还是帮了她,帮了季辰虎。

    他亲自为三郎诊脉后,出面劝说了老武僧,让三郎跟着老武僧学了三年的内息调养。

    “妈妈,呆会和三郎说,等他有空了,也该去送一送空明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