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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直面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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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项绮罗连声呼痛,明华容原本只当她又在玩什么花样,但等站到安全的位置后定睛一看,却发现她腕间关节处竟是凭空肿了起来,不过眨眼的功夫,那痕迹便肿胀得老高,看看她一副痛得五官都移了位的模样,显然十分难受。

    而在项绮罗的裙边,尚有一粒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珍珠,与一枚坠有金黄流苏的玉制平安扣。珍珠在明朗的日光下华光隐生,随即便滚入项绮罗的裙底,再看不见。地上唯余那枚平安扣,细碎的裂纹映着日头,一清二楚。

    明华容注视着这突然多出的两件东西,略一沉吟,便明白过来:适才出手帮助自己的应该是有两个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其中一个应该是……那另外一个,却又是谁呢?

    她正沉吟之际,忽听身旁的一群莺莺燕燕皆是娇呼万岁,并纷纷行下礼去。顺着她们或惊喜或羞涩的视线看将过去,只见一条通向阁楼的小径上,宣长昊正缓步走来。近午阳光之下,他一身明黄的帝王常服配着远胜常人的矫健身躯和冷峻容貌,周身散发出的帝王威仪几乎令人不敢仰视。只是,远远看去,他腰间的所悬的一双玉饰却是缺了一边,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目光在宣长昊空无余饰的那一侧下裾停留片刻,明华容亦随众行下礼去。

    “陛下!”满院之中,除了长公主之外,见帝王亲临还站着的便只有项绮罗了。一见到宣长昊,她立即哭泣起来,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请恕臣女无状,实是臣女莫名受了暗算重伤,纵是想给您行礼,也是有心无力了。”

    她本是将门之女,虽是自家不通武艺,但平日里经常听父兄讲起这些,天长日久熏陶下来也算是有所了解。看见手上的肿痕,在最初的惊愕痛楚过后,立即便反应过来是有人暗算了自己。

    感觉到刻骨的疼痛,她脑子总算是清醒了几分,知道自己像上次那样,在气头上再度犯了头脑发热的老毛病,竟会有想对明华容动手的不智念头。但也因此,她察觉了一件事:有人在维护明华容,而且此人还是武功高手。今日赴会的都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很确定她们都不谙武功,那末说不定此人便是隐藏在人堆里的宫女太监一流。明华容准备得如此周全,肯定正是她和那姓陈的小子合演了一出戏,想要陷害自己。只要将动手的人揪出来,便是一个有力的人证!届时不但化解了自己目下的危机,并且仍能如愿炮制到明华容。毕竟,宫中是何等戒备森严的地方,明华容居然敢和武道高手勾结,一旦抖落出来,必是重罪!

    不得不说,项绮罗确是个难得的女子。关节被打伤的伤势虽然不算多重,但疼起来却是锥心刺骨,十分难捱。寻常千金受了这等伤,大多是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可她非但能分心考虑如何趁机对付明华容,还能时刻注意不要哭得太难看,一定要保持梨花带雨,晨露清滴的感觉,不然,毫无美感的哭法只会让男人生厌,绝对不会勾起他们的同情心。

    但当她刻意做出一副痛不自禁却又强忍着让眼泪要落不落的模样,看向宣长昊时,并未得到期待中的怜惜与心疼。面前的男子轩眉紧蹙,以前看向她时尚有一二分暖意的目光,这次竟是彻底的冰寒冷酷。

    甫一触及他的目光,项绮罗心内一抽,旋即露出委屈而无助的表情,低唤道:“陛下,打伤臣女的凶徒应该尚在院内,能否——”

    不待她说完,宣长昊便冷冷打断了她的话语:“你的手是朕打伤的。”

    他说话的音量并未刻意掩饰,周围差不多的人都听清了,不禁皆是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来,愣愣看着宣长昊。明华容亦是有些失神,飞快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垂下头去,心内诸般思量。

    如果说其他人只是惊讶的话,这话对项绮罗来说却不啻于晴天霹雳。刹那之间,本就痛得像是要断裂的手腕,那痛楚似乎又立即更添了十倍。她轻颤着嘴唇,刚说了一句“臣女”,宣长昊再度截断了她的话头:“宫宴之中,你身为重臣之女本该做出表率,而不是在是非曲直尚不分明之时就咄咄逼人,妄加猜测,毁人名誉。适才见局势明朗,朕本不想插手这些闺阁琐事,只留待皇姐处置,但你却是不知悔败,竟想出手伤人。项绮罗——”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纵是剧痛兼惊愕之际,项绮罗依旧忍不住心头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喊她,可竟是在这种处境下……

    宣长昊不知她绮思绵长,兀自说道:“项绮罗,你实在让朕寒心。项将军一生磊落,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比起严厉的斥责辱骂,这实在是极轻极轻。但这淡淡一句质问里所包含的质问与审视,却立即让项绮罗煞白了脸,强忍疼痛慌张辩道:“陛下,臣女之前不过一时心急,已向明小姐道过歉了。但明小姐却是分毫不为所动,任由那那姓陈的小人信口雌黄,污蔑臣女。臣女情急之下,想要拉住明小姐分说明白,不想却被陛下误解……陛下,您当真误会臣女了!”

    伤痛之下,她声音十分凄惨,配着楚楚可怜的表情,再含泪说出这些辩解的话来,确是一副深受委屈的模样,极易教人看得心怀不忍。

    但从头到尾目睹了整件事经过的长公主却容不得她这种避重就轻、甚至有些颠倒黑白的自辩。因知道宣长昊向来敬重项烈司,生怕他为了顾念君臣情谊轻易放过了项绮罗,让明华容受下委屈,在他开口之前,长公主先道:“项绮罗,你之前只是想拉住华容么,怎么本宫看你分明是手掌外翻,一副想将她推下去的样子?再者,听不听陈江瀚的辩白,原是该由本宫来裁夺,你将怨气撒到华容身上,是否表示你对本宫的决定大为不满,甚至——同样想如此对待本宫?”

    长公主虽是心地良善,不喜与人争执,但并不代表她不会说话。当下廖廖几句,立时将项绮罗的所有借口都堵死了。项绮罗听得心中大恨,却又不敢露出反对的神情,只能忍气说道:“臣女——臣女知错。委实是今日所见的种种事情太过荒谬,臣女一时情急,才做出了那些糊涂猜测。”

    说着,她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明华容,哀哀说道:“明小姐,我再次向你认错——长公主乃是仁慈居士,你受她爱重,必定也是心地纯善。求你看在我重伤的份上,发一发慈悲心肠,饶了我吧。”

    见她重伤若此还有如此心机,竟仍想将自己攀扯进去,并且还连长公主都拉扯上了。如果自己不答应的话,岂不是要被她安一个没有仁慈之心、外加给长公主抹黑的帽子?

    若是换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被这句话一顶,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大概也只有假意应允了。只可惜,项绮罗遇到的是明华容,前世她打理商号时,扯皮推诿的事情不知见了多少,早是游刃有余。当下她目露微讽之色,面上却是一派不解,说道:“项小姐,难道你刚才没听到公主殿下的话么?今日的事务,本该由她来裁夺决断,而且此事干涉到密谋祸乱内闱,想来殿下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事到如今,已不再是你妄言污蔑于我,向我道个歉便能消抹一切那么简单,而是触犯到了皇家的底限。毕竟,若是放任不理,往后难免教人轻视了皇家,让那些小人以为可以随意在宫中玩弄诡计,横行无忌。如此,置皇室尊严于何地?”

    项绮罗不意自己十拿九稳的台阶竟被明华容这么轻易就顶了回来,并且还顺手给她添了个祸乱内闱的罪名。纵是已领教过明华容的锋芒,当下也忍不住气得周身微颤,反驳道:“谁——谁玩弄诡计了?”

    “我只是说殿下该会彻查此事,却并未明指是项小姐你所为啊。”明华容柔声说道,“我也相信陈江瀚只是胡说八道,但他如此言之凿凿,又有理有据,少不得要查上一查。其实,这对项小姐来说也是桩好事呢,这么做的话,岂不是彻底洗清了你的嫌疑么。”

    ——哪里是什么好事!分明是催命!她在宫内能调度的人手并不多,洛丰院做下的那些布置多少有些破绽。一旦被追究起来,就算自己没有与陈江瀚沆瀣一气,在外人眼中也是差不多了!而且今日出了这事,陛下还会再选她为皇后么?不,再不会了!

    别的事情犹可,但一想到宣长昊将挑选别的妙龄女子入宫为伴,独独撇下背负罪名的自己,项绮罗心内对明华容的憎恨顿时膨胀得无以复加。愤恨之中,她之前勉力维持、尽量做出的柔弱美丽模样亦被充满恨意的扭曲表情所取代。

    那副模样看得宣长昊心头暗惊,印象里,他所认识的项绮罗一直是个面带得体微笑,进退有距,一举一动皆极有分寸的少女。他万未料到,她还有这样暴戾阴鸷的一面。

    一想到她与纯净善良的燕初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宣长昊心中便很不舒服。也正因为这点,他原本顾及着项烈司的反应,有些想要息事宁人的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彻底打消了:“皇姐,朕不便插手这些事情,一切便劳烦你处理了。还有——今日在场之人不准外泄半字,否则视为同罪。”

    宣长昊在心内反复告诉自己,最后的吩咐只是因为念及到项烈司的颜面,刻意压下了第一个反应:外人不知底里,见自己为明华容这罪臣之女而动怒严惩项将军的女儿,难免生出诸多猜测,他们不敢非议自己,便会将矛头对准明华容。以她现在的处境,这些无谓的针对能少一点也是好的……

    长公主隐约察觉到了宣长昊冷淡表象下的那一份袒护,不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道:“陛下请放心。”

    得到她的保证,宣长昊微微颔首,不再理会因这禁口令而被吓得花容失色的一干小姐,径自振袖而去。行到距明华容数步之遥前时,他略顿了一顿,终是选择了从另一条路离开。

    但明华容适才唇角含讥,在项绮罗的曲意陷害面前毫不退让的情形,却像是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却。而适才那近乎逃避的本能选择,却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些长久以来,刻意被压制下去的东西。

    是谁让他不假思索便插手了本不该由男子出面的少女纷争?是谁的一举一动总能吸引住他冷淡的视线?又是谁能让向来铁面的他对某些明显的疑问视而不见——

    思绪纷乱间,宣长昊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乐景宫极偏僻的一隅,立于新冒嫩芽的紫藤花架下,负手默然无语。

    正在这时,先前在阁楼时领命出去的灰衣人倏然出现在他身后,行了一礼,禀报道:“启禀陛下,属下适才奉命到清梵殿的厢房检搜了一遍,除了这柄短剑之外,并未发现别的异样事物。”

    短剑?

    纵是宣长昊满腹心事,听到这话也不由得一愣。他接过下属呈上的短剑,细细端详。单看这剑鞘倒是质朴,除以以古铜雕凿出的阴纹装饰之外,别无他物点缀,颇为古朴端方,大气凝重。宣长昊看了那陌生的饰纹片刻,最后目光凝在剑柄末端处镶嵌的一颗纯澈透明的宝石上,久久不曾挪开。

    过得许久,他才轻声说道:“隋侯珠……据传百年前为景晟皇室所得,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不意今日却在这里看到——”

    如果明华容在场,她一定会很惊奇:当初她认不出来历的那颗宝石,竟然就是大名鼎鼎,只存在于传奇之间的至宝隋侯珠。此珠来历实在太过罕有,又早已绝迹人间百年,难怪她对面不识。若非宣长昊早年曾在皇室收藏的孤本上看过,现下定然也认不出来。

    但对着这颗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的宝珠,宣长昊心头既无乍见至宝的惊喜,亦无讶异。虽有许多疑问,但他心间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他又看了那短剑片刻,突然将它抛掷给仍自跪着的下属:“马上送回去。”

    “是。”

    “记得不要现出痕迹。”

    “属下领命。”灰衣人起身鞠了一躬,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此时太阳已移至天空正心,却因被乌云蔽挡,阳光反不如之前来得澄朗。但宣长昊立于略显阴霾的蓝天之下,心间却是从未有过的空澈澄明。就在刚才,就在他认出隋侯珠,意识到明华容或许可能与景晟皇室有关,而她数次为自己出谋献计的举动背后说不定另有所谋的时候,他也同样意识到,无论明华容做了什么,他都不会想要对付她。

    无论任何事。哪怕事关江山社稷,他也只会不动声色地、加倍用心地安排人手去彻查,将可能的危险排除于外。但,他都不会动她。

    对于一个帝王来说,这是极大的危险。可是对于一个曾经心如死灰的人来说,这却又是极大的幸福感。

    但他的身份注定,他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男人。帝王的身份永远排在人的身份之前,时时刻刻提醒他,该摒弃一切喜怒哀乐,万事以江山为重。

    若令他怦然心动的只是像燕初那样单纯的女子倒也罢了,可明华容是截然不同的。她看似驯服,实则独立,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她与一切想要欺辱她的人针锋相对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锋芒,耀眼却不刺目,蕴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但却又诱惑着被她吸引住视线的人,想要多了解一些,再了解一些。

    宣长昊早就觉得她绝非明守靖一介腐儒能养出的女儿,目下看来,即使说是景晟派来的间客也不无可能。或许正是因为潜意识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一直不肯直视内心,多次漠视忽略了心中生出的情愫,只为了避免这一刻的为难之局——

    他该怎么待她?

    是担起一个帝王应有的责任,彻查她的来历与动机,尔后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还是听从内心做为一个男人的心声,对种种疑点视而不见?

    又或者,该用一个两全之法:斩断她的羽翼,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将她留在身边。如此,既能满足自己的心愿,又尽到了应尽之责。

    看似简单的决择,向来杀伐果断的宣长昊却迟迟不能做出决定。不期然间,他再一次想起每次明华容在侃侃而谈时,虽然表情淡淡,但眸中却有微芒流转的模样。

    ——如果被禁锢,被幽闭,她眼中的神采都会统统消失吧。那个自己为之怦然心动的明华容,将会彻底死去吧。徒留一具美丽的躯壳,又有何益。

    宣长昊伫立半晌,不由自主往偏殿的方向看去。虽是隔了重重飞檐宫墙,他仍能在心中勾画出那里的每一根廊柱、每一盆花草的模样。那是他心爱之人在宫内待得最久的地方,即便她已香消玉殒,但每当有什么烦忧之事时,他依旧忍不住会到那里寻找些许慰籍,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凡有心事,总要多看一眼那里。

    但这一次,他视线甫一看向那边,旋即便像被刺痛一般急急收了回来,心头纷烦更甚,久久理不出头绪。